寒假的时间并不算长, 因为开学就是高二下学期,所以学校布置的寒假作业有点多。
到快开学的前几天,桑枝还在补作业。
这天, 桑天好去跟他的几个朋友烧烤去了, 原本是想带着桑枝的,但桑枝却说不去, 他只能给她转了点吃饭的钱, 就出去了。
桑天好一出门,桑枝就把自己的作业收拾好,跑到旁边小区容徽的家里去。
她趴在玻璃茶几上写作业的时候,狸花猫妙妙就坐在她的练习册上, 舔着爪子, 梳理毛发。
“……妙妙你过去点。”桑枝扯了扯自己的练习册。
妙妙却不满意了,伸出爪子就去挠她手里握着的那支笔, 但它也没有露出尖利的指甲, 只是用软软的肉垫去打她的笔。
“……”
桑枝往后挪了一点,看着这只已经翻身躺在她练习册上,露出肚皮的胖狸花,她只觉得心都被萌化了。
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桑枝发出由衷地感叹:“你真是我爱学习路上的绊脚猫啊……”
妙妙蹭蹭她的手掌, 发出软乎乎的喵叫声。
容徽原本手里捏着一颗白子, 偏头就看见桑枝低头用鼻子蹭狸花猫的脑袋。
“妙妙……你好像有点儿馊了?”
桑枝吸了吸鼻子, 歪着脑袋回味了一下妙妙身上的味道, 好像有点鱼腥味儿,又带着一点儿说不出的复杂味道。
妙妙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竟还自己垂着脑袋闻了闻。
“喵?”
它大约觉得自己还挺香的。
桑枝回头,看向一直坐在那边, 静默如画的少年,“容徽,妙妙它该洗澡了,我们去我家给它洗一下吧!”
去她家?
容徽抬眼看她。
也是这一刻,妙妙似乎对“洗澡”这两个字显得尤其敏感,它竖起毛发,尾巴也不晃了。
“妙妙,你得洗干净了容徽才会允许你钻他的被窝哦!”
桑枝发现它要跑,就一下子把它按住,抱进了怀里。
“喵……”
妙妙开始挣扎。
直到容徽走过来,垂眼瞥它。
明明是很平淡的一眼,但妙妙还是忍不住蜷缩成一团,连喵叫声都弱小了许多。
淡金色的流光如丝线一般,束缚在妙妙的四肢上,令它整只猫都没办法再动弹一下。
妙妙懵了。
桑枝也愣了。
“走吧。”容徽看着眼前的女孩儿,轻声说。
桑枝眨了眨眼睛,“哦。”
桑天好并不在家,所以桑枝才敢带着容徽去家里,但在要到巷口的时候,她还是嘱咐他道:“你记得要隐身啊,虽然我爸爸不在,但是我舅妈他们住在一楼,要是被他们看到了,他们就会告诉我爸爸妈妈的……”
桑枝已经领教过了她舅妈田晓芸和那个小表姐赵姝媛的碎嘴功夫了。
容徽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颔首。
没想到的是,桑枝刚走进单元楼里,就正好撞见了被她妈田晓芸叫出来倒垃圾的赵姝媛。
“桑枝你从哪儿抱回来的猫啊?”
赵姝媛提着一袋垃圾,神情有些不耐烦,但在走出来看见桑枝的时候,她瞥了一眼桑枝怀里的猫,就皱起眉,“流浪猫身上脏东西很多的。”
妙妙没办法动弹,但它那双圆圆的眼睛依旧警惕地望着赵姝媛,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它紧绷着身体,发出威胁似的声音。
“我讨厌猫,你可别弄回来啊。”赵姝媛说这话的语气并不算好。
桑枝不知道妙妙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但她听了赵姝媛的话,有点气笑了,“你讨厌猫关我什么事情?”
“桑枝……”赵姝媛的神情稍变,但她话还没说完,在屋子里听到动静的田晓芸走了出来。
“姝媛,让你去倒个垃圾你都磨磨蹭蹭的,你……”
田晓芸话说一半,就看见了桑枝,以及她怀里抱着的那只猫。
“桑枝啊,你这是从哪儿抱回来的猫?你不是要养吧?我跟你说这外头流浪的动物最不干净了,你还是别把它带回去了,再说了,我们姝媛也怕猫,你说,要是我们上你家去,要是吓到她也不好。”田晓芸说道。
这一瞬间,桑枝只觉得她们两个真不愧是母女。
“舅妈,”
桑枝神情平静,抱着妙妙时,仍在抚摸着它的脑袋,安抚它的不安,“我养不养它是我的事情,表姐如果怕它,可以不来我家。”
桑枝说完,就往楼上走了。
“桑枝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跟你说你这样……”
田晓芸的声音在后面就像是比夏日蝉鸣还要聒噪许多倍的噪音,桑枝也没那个心思仔细听。
只是等她刚要上二楼的时候,却听见底下的田晓芸忽然“哎哟”了一声,像是右腿的腿弯被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她身形不稳,直接摔倒,慌乱之间还拽掉了赵姝媛手里提着的那袋垃圾。
垃圾撒了一地,田晓芸头上也落了不少她中午摘在垃圾桶里的烂菜叶子。
“妈?”赵姝媛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
桑枝差点没憋住笑,但回过味儿来,她转头就看向一直默默地走在她身边的容徽。
等到回了家,桑枝才问他,“刚刚是你弄的吗?”
容徽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却也没有否认。
但面对她隐含笑意的目光注视,他抿着唇,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地偏头,躲开她的视线。
桑枝低头去看自己怀里的妙妙,脸上的笑意又收敛了许多,“刚刚妙妙看见赵姝媛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啊……”
妙妙一直算是一只很高冷的猫,它也鲜少显露出这样一副尤其警惕且恐惧的模样。
容徽看了一眼桑枝怀里的狸花猫。
手指微动的瞬间,淡金色的流光飞出去,若浅淡的气流涌动着浸入了狸花猫那双圆圆的眼睛里,他轻轻闭眼。
不过只是瞬间,他就睁开了眼睛,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似乎还有些惊愕。
这是妙妙的记忆。
容徽现在也仅仅只是勉强摸清了自己所拥有的一些神秘能力,这只猫的记忆却深不见底,他的术法也仅有半刻功效,令他只能窥其边角。
他看清了这只猫此刻脑海里所想的回忆,再多的却也没有办法窥探。
“你……在干嘛?”桑枝疑惑地望着他。
“它以前被人拔了指甲,刺穿了耳朵,扔进了垃圾桶里。”
容徽盯着那只猫,忽然开口。
他原本以为,这只狸花猫是桑枝的,却没有想到,它原本是他捡来的。
在它的这段记忆里,容徽看清了这只狸花猫挣扎着从垃圾桶里钻了出来。
在那个冬天里,它冻僵在他的窗台,奄奄一息。
在这只猫的眼睛里,容徽并看不清他自己的影子。
桑枝还在摸妙妙的脑袋,听见容徽的话,她骤然抬头,“你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是赵姝媛?”
半晌,桑枝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不可能啊,赵姝媛她一直在京都,她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话说一半,桑枝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忽然想起来,两年前的冬天,赵姝媛跟着她爸爸赵明希一起来过林市,还在她家住了两天。
那时她输了一个舞蹈比赛,被田晓芸天天念叨,她爸爸赵明希怕她心里压力太大,就带着她到林市来玩了两天。
桑枝怔怔地盯着自己怀里的狸花猫。
她能感觉得到,它浑身都在发抖。
被生生拔去指甲,被刺穿一双耳朵,这对于它来说,到底有多疼?桑枝没办法感同身受,但也大概能够想象得到。
桑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赵姝媛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只能轻轻地摸了摸妙妙的脑袋,抿着唇半晌,她说话时嗓音都有点干,“妙妙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妙妙渐渐地也平复下来,用脑袋蹭了蹭桑枝的手。
在桑枝喂它吃了小鱼干之后,它又开始摇晃尾巴,想往容徽的怀里跳。
容徽却躲开了它。
“喵……”妙妙有点失落。
桑枝摸了摸它的脑袋,“妙妙,你要是洗香香了,他不但愿意抱你,还会让你钻被窝哦!”
妙妙坐在地毯上,像是在犹豫。
但没一会儿,桑枝就看见它站起来,自己往洗手间那边走了过去,然后蹲在那儿,用爪子挠了挠门。
桑枝看了看容徽,又望了望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桑枝往坐在盆子里的狸花猫身上浇水,一边帮它洗澡,一边感叹,“妙妙你真的是实心的呀……”
妙妙原本还挺乖的,直到桑枝拿了在外送软件上买了,让送货员送过来的宠物浴液往它身上涂,它就开始嗷呜嗷呜地叫,在盆子里挣扎来挣扎去,弄得桑枝身上沾了不少水和泡沫。
“容徽!”桑枝连忙喊。
这个时候,容徽正站在客厅里,拿了架子上摆放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桑枝和她父母的合照。
照片里的女孩儿笑容灿烂,阳光就在她的肩上,她穿着浅色的裙子,面容比现在还要稚嫩一些。
听见桑枝的声音,容徽放下相框,走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在水里使劲扑腾的喵喵,和沾了一身水的桑枝。
“容徽你快点过来帮我一下,妙妙它……”
桑枝正说着话,就被妙妙扑腾起来的水花给浇了一脸。
容徽走过去,只是蹲下身,淡金色的流光就从他的手指间窜出来,又一次束缚住了妙妙的四肢。
妙妙睁着圆圆的眼睛,整只猫都蔫哒哒了。
桑枝和容徽蹲在这片朦胧的水气里,泠泠的水声偶有响起,狸花猫也终于放松下来,从桑枝挠它下巴的时候,它就开始觉得享受了。
没有一只猫,能够抵抗得了被挠下巴。
妙妙也一样。
而她却没有发现,一直蹲在她身旁,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什么话的容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目光渐渐移到了她的侧脸。
在浴室里明亮的白炽灯的光照下,照着他身旁女孩儿的面庞上细微的绒毛,照着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卷翘睫毛微垂时,投下的浅淡阴影。
她在笑,嘴里还在不断地对盆子里的那只猫说着话。
看见贴在她脸颊的一缕湿发,容徽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又收紧指节,迟迟未动。
直到她忽然抬头,容徽反应极快地侧过脸,神情看起来仍旧冷淡如常。
“容徽,”
桑枝帮妙妙洗着澡,却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家没有电,也没有水……那,你是不是也没洗过澡啊?”
他是不是……十五年都没洗澡?
容徽看见眼前这个女孩儿忽然变得有些怪异的神情,他神情稍僵,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波动,像是有点愠怒。
他撇过脸,伸出手指的瞬间,淡金色的光芒涌动着在浴室上方铺开一层水波似的气流。
“咦?”
桑枝才抬头往上一看,就被那气流里忽然奔涌出来的水给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
桑枝被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人还有点懵。
“行吧,”
她用袖子擦了一下脸,讪讪地说,“你们神仙就是厉害,什么都能变。”
给妙妙洗完澡,桑枝让容徽用吹风替它吹干毛发,而她则去了自己的卧室里换了一身衣服。
擦着头发走出来时,桑枝看见原本对噪声很敏感的妙妙乖乖地坐在那儿,任由容徽用吹风吹着它的毛,它一动也不敢动。
最初她见到他时,他的身边就有着这样一只猫。
对于容徽来说,妙妙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或许,是在遇见桑枝之前,唯一可以令他保有几分温度的存在吧?
妙妙陪伴了他一两年的岁月。
即便现在的他,记忆倒退回了十七岁,但那种潜意识里的亲切感,仍不会让他排斥这只猫的靠近。
他也会很自然地像现在这样,当妙妙钻进他的怀里,他的眉眼多少流露出一丝温和,伸手去摸它的脑袋。
天色渐渐暗了一些,早春时节的黄昏,夕阳余晖也没有多少温度。
桑枝抱着洗完澡的狸花猫,和容徽一起下楼,往他家那边走。
却在快要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容徽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捏碎了那些寻着他符纹的气息而来的恶灵。
青灰从他指缝间落入凹凸不平的地砖里,而桑枝抱着怀里的妙妙,一边跟它说着话,一边往小区里走,也没发现容徽没跟上来。
等她走进小区的大门,回头才发现容徽不见了,她连忙想回去找他,却意外地在小区里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孟清野?”桑枝有些惊诧。
他怎么会来这儿?
孟清野站在那栋单元楼前,怔怔地仰望着。
或许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在看见抱了一只猫在怀里的桑枝时,他也有些惊愕,“你怎么在这儿?”
桑枝下意识地往身后小区外面看了一眼。
孟清野并看不见容徽的身影,见桑枝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往旁边看了一眼,他觉得她有点奇怪,“你在看什么?”
桑枝原本还在往小区门口张望着,忽然听见孟清野的声音,她就回过头来,连忙看向他,“没什么……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这儿,他,他的猫在我家寄养了两天,我今天给他送过来。”
孟清野皱了一下眉,“是吗?”
桑枝扯了扯唇角,干脆问他,“那你呢?你来这儿做什么?”
孟清野扬了扬下巴,“我来看看我们家以前的旧房子。”
“你以前在这儿住过啊?”
桑枝抱着猫渐渐的有些费劲,索性让它爬到她的肩上。
“嗯,就在三楼。”
孟清野伸手指了指。
桑枝在顺着他的手指往上面一看的时候,顿时有些愣了,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确定,于是她也伸出手,“是那边,还是这边?”
她的手指在三楼的两个房子的窗户之间来回。
“那个。”
孟清野说。
桑枝瞪大眼睛。
那不是容徽的家吗?!
“这边再过些时候就要拆迁了,我想过来再看一眼。”孟清野也许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记忆,他的表情也不似平常那样轻松。
拆,拆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适逢容徽走进小区里,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小花坛边和人聊天的桑枝,她脸上带着笑容,看在他眼里却有些刺眼。
而那个站在她面前的人……
当容徽听见桑枝叫他“孟清野”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已经有了变化,他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在看见转过身来的那个少年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坠时,就已经光影尽灭,晦暗不清。
他的手指曲起,指节泛白。
那个坐在血泊里朝他伸手,哭着喊他“哥哥”的两岁孩童的影子渐渐与那个少年重合起来。
桑枝还在跟孟清野聊天,谁知道下一秒她就看见容徽忽然出现,瞬间就站在了孟清野的面前。
而当他迈开步子,他的脚下便有淡金色的光芒裹挟着一片浓云薄雾铺散开来,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结界,将他和孟清野彻底与外界的一切隔绝。
桑枝被排除在外。
她眼睁睁地看着孟清野的双眼渐渐变得涣散,就好像是她之前见过两次的那副模样,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却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彼时,容徽下颌绷紧,那双眼睛里拢着浮冰碎雪一般,神情阴郁,戾气横生。
桑枝看见淡金色的气流在他周身涌动着,化为寸寸半透明的利箭一般,就悬在孟清野的咽喉,只要再近半寸,就能刺穿他的喉咙,了结他的性命。
“容徽你要做什么?!”
桑枝瞪大双眼。
容徽像是又陷在了那段他最痛苦的回忆里。
养母的怒骂声,甚至是她夺过养父吸了一半的烟,狠狠地将烟头烫在他身上的痛感,又或者是她和养父吵架,扬起菜刀后却最终落在了他的身上,导致他的手臂留下一道深刻的划伤。
他们把他送到医院,却说是他自己想要给他们做饭,却不小心划了自己。
然后在医生与护士都出去的时候,孙茹把滚烫的热粥强硬地喂进他的嘴里,她明明是笑着的,却低声威胁他,“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该明白。”
“你的玉坠,你还想不想要回去?”
“听话一点,容徽。”
那枚玉坠是当初他被孟家和的父亲捡回来时,留在襁褓里唯一的东西。
却最终落在了孙茹和孟家和的儿子,孟清野的手里。
容徽记得那天,那个才几个月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孩儿躺在婴儿床上,朝他伸出手,对他笑。
那个小孩儿是那个家里唯一一个会对他笑的人。
容徽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去抱他的时候,却被他用小手抓住了挂在他脖颈间的玉坠。
然后,那个玉坠就被孙茹扯下来,系在了她的宝贝儿子的脖颈间。
容徽憎恶他们。
他也曾报警,且不止一次,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各路媒体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围棋界的天才少年身上。
但因为他无论遭受怎样的虐打,身上的伤痕总能恢复得很快,也自然不能去做任何鉴定,再加上孙茹那段时间里接受了很多的采访,总是声泪俱下,言之凿凿地表达自己的委屈,说她并不知道自己亲手养大的养子为什么要这样污蔑她,污蔑她的丈夫。
含辛茹苦养大的养子,不念养恩,还污蔑养父母虐待他,这是多么令人气愤的事情。
外界的风向总是转变得很快,十五岁的容徽就已经深刻见识过。
他们都以为,天才也难逃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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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批评的声音落在十四岁的他的身上,仿佛他们的口诛笔伐都像是绵密的针一般,深深刺进他的皮肉。
十五岁的容徽,就已经绝望。
他也想过逃离,但外界对于他的过分关注,让他永远无法离开那么多人的视线,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无法获得自由。
他就像是被束缚在这对养父母手里,将死的鱼,无论如何都逃不开他们的掌控。
他厌恶这两个总是在所有人面前带着虚伪面具的人。
他也厌恶外界那些自以为掌握真相的人,给予他赞誉的是他们,指摘他的,也是他们。
用最深的恶意来揣测旁人,这是人性永远丑陋的地方。
这个世界,从来丑恶。
他厌恶他们,也讨厌自己。
如今容徽的记忆倒退在了他的十七岁,所以无论是孟家和与孙茹惨死的情形,还是那个两岁的小孩儿坐在血泊里的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晰,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但见眼前这个人,戴着原本属于他的,唯一能证明他身世的玉坠,见他从那么小的孩童,成长为如今这副少年模样。
那些曾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令他本能地幻化出看似虚无,却尖锐锋利到能够轻而易举刺穿这个少年咽喉的利箭。
手心的符纹涌动着,就要令他心智迷失,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因为孟清野脖颈间那枚玉坠的牵引而被无形的气流裹挟。
直到他听见身后传来女孩儿惊慌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她。
而他的那双戾气翻覆的眼眸里却又多了几丝迷茫无助。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该去恨眼前这个已经同他记忆里的那个小孩儿相去甚远的少年。
“容徽!”
桑枝拍打着结界的壁垒,努力地唤他的名字。
“你这是干什么?”
而容徽却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神情又沉冷下来,他仿佛又成了当初那个扣着她的下巴,嘲笑她的恐惧的,那个心肠冷硬,浑身是刺的少年。
“你关心他吗?”他的语气很平淡,却无端端令人后背发凉。
桑枝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她也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容徽,你冷静一点啊,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你听我说啊,你不能杀人,知道吗?”
桑枝已经急得脑门冒汗,“容徽,你听我的行不行?”
“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讲呀,你别做这么极端的事情……”
而容徽却只是望着她。
最终,悬在孟清野脖颈间,只有小半寸距离的利箭如水一般渐渐变得模糊,最后流散成金光,渐渐隐没无痕。
结界消失的刹那,桑枝和她肩头的猫被淡金色的光芒裹挟着,消失在了小花坛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剩孟清野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他来回看了好几圈,也没找见刚刚还在跟他说话的桑枝,他“咦”了一声,有些疑惑,“人呢?”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桑枝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冷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隔了好半晌,才敢伸手去戳一戳坐在沙发上,始终垂着眼睫,沉默不语的容徽。
“容徽……”她怯怯地唤他。
却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像是根本不愿意理她。
桑枝揉了揉头发,“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跟你说,杀人不能解决问题,你有什么事情你就跟我说呀……”
也无怪于桑枝会这么想,因为当时那气流凝成的几支利箭就真的悬在孟清野的脖颈,她被挡在结界之外,从她的角度看见的,就是那些利箭已经无限接近于孟清野的脖颈,很容易就能割破他的动脉。
“你告诉我,你刚刚为什么要那么做?理由是什么?”
桑枝并不知道他和孟清野之间是否有什么渊源,“你是不是认识他?”
但即便她刚刚亲眼见过那利箭已经悬在孟清野的脖颈,但桑枝心里就是有一股执念,那或许是她这么长一段时间同他相处下来的一种信任。
她并不愿意相信他会真的杀了孟清野。
她也曾将他在学校教学楼后面小花园里的恫吓当真,可当她开始走近他,了解他,她就越发相信,在这个少年的心底,仍旧留有温度。
可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却又是那么真实地摆在她眼前。
他的沉默,令她心急。
“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你会怎样?”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
桑枝静默片刻,她到底还是有着自己坚持的原则,也无法对他撒谎。
“如果孟清野没有做过恶劣到需要用生命作为代价来偿还的事情,而你却要杀了他,那么我无法认同你的行为。”
容徽也许是误会了其中的意思。
他的眼眉寂冷如霜,“因为他?”
“桑枝。”
桑枝听见眼前的少年清晰地唤了她的名字,眉眼似含讥诮。
“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你就要惧怕我,远离我。”
他话说一半,忽然抿紧嘴唇,一张漂亮的面庞不带丝毫多余的情绪,毫不留情地一根根掰开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或许是我想错了。”
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会无端的对一个人好?
或许这几个月来的陪伴,不过是她的一时兴起,他将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但或许她从未放在心上。
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厌倦。
他轻抬下颚,面容上不再留有一丝温度,他冷得就像是堆积在荒原,经年不化的冰雪一般。
当他不再看你,当他不再对你保有一丝温柔,你眼前所见的他,只会令你觉得,你与他之间相隔着的,堪比山水之遥。
桑枝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察觉到了他此刻的无端抗拒。
她或许也有些委屈,因为刚刚在楼下她亲眼所见的那一幕,也因为此刻他骤然冰冷的神情。
“你想错什么了?如果孟清野他真的做了伤害你的事情,用不着你,我也会先揍他一顿!”
桑枝眼眶有点红,脑子也很乱。
他的缄默不语更让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去思考。
而容徽稍愣,他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半晌,原本刻意冷硬的神情又忍不住因为她此刻的模样而微微软化。
他又开始偷偷后悔,对她说这样的话。
正在容徽闪神的时候,桑枝转身就要走。
狸花猫围着她转圈儿,发出喵喵叫。
容徽终于流露出一丝慌乱,“你去哪儿?”
“回家!”
桑枝负气走到玄关,也没有回头看他,伸手就要去拧门把手。
也是这一刻,桑枝听见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没有要杀他。”
“我只是,想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那些由淡金气流凝成的利箭,其实只是他用来割断挂在孟清野脖颈间那枚玉坠的线绳的。
当那些所有不堪的记忆纠缠着他的时候,他也确实有过片刻的迷失。
他想过自己究竟该不该恨当年只有两岁的那个小孩儿,但他却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因为那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一样无法从这样极端无谓的报复里,获得丝毫的快慰。
桑枝身形微顿,磨蹭好一会儿,还是转过身来看他,“是他脖子上的那枚玉坠?”
容徽颔首。
“那原来是你的东西吗?”
桑枝皱起眉,“那又为什么会在他那儿啊?”
容徽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桑枝也没有再问下去,走过来又嘟囔着说,“那,我刚刚问你,你不说就算了,还吓我……”
容徽垂下眼帘。
在桑枝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
他有些无措,语气也变得有点小心翼翼,“我错了。”
这次反而是他伸手来拉她的衣袖,“再也不会了。”
他很认真地说着这样的话,下一秒,他又伸手拥抱她。
桑枝还以为自己幻听,但忽然被他抱住,嗅到他身上甘冽微冷的香味,她侧着脸,望见他的耳廓,她的脸颊有点微红。
好像,她忽然也没那么生气了。
这一刹那,她就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十岁的容徽一样。
那天他也曾这样拥抱过她,叫她姐姐。
乖巧又粘人。
她绝不知道,他刚刚像个孩子似的怒意,不过是他一时心乱,以为她对孟清野存着过分的关心。
那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潜行许久的人,对自己的世界里透进来的那一点温暖的光,本能的占有欲。
但此刻,当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那边的架子上挂着那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除夕夜。
有一个女孩儿曾凑近他的耳畔,悄悄地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他悄悄弯了弯唇角,终于想起来,
她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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