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点甜甜》
文/桃觉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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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耿甜哭到头痛欲裂还是在耿旭青的葬礼之上。
那种眼眶哭到发烫, 太阳穴在炸裂的疼,她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遍。
但在酒店看到耿予深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心里的凌迟又要来临。
她妈妈怎么会允许自己还出现在家里人附近。
电梯内安安静静, 唯一的声响是耿甜哭到后面的抽噎声, 像是一直病弱的小猫, 没了力气。
光线实在昏暗,因为眼睛被眼泪糊住所以什么都看的不太清明。
林星放知道自己的安慰在此时可能没有什么用处后, 只用力把耿甜抱紧了一点。
电梯门和对面的同时开启, 走廊的白炽灯光亮刺眼,耿予深扶着母亲田笑然出来的时候,垂着眸脸色白了一些, 田笑然的样子也不平静, 母子两像是吵了一架。
林星放牵着耿甜的手,把人藏在自己身后走了出去,他尽量让自己沉住气。
耿甜抓着他的手时,两人指尖相撞, 她的手太过于冰冷, 林星放反手将她的手包裹住。
万怡酒店的高级套房全都在每一层的尽头,其实很多人都忌讳这一点, 认为顶头的房间容易撞到不干净的东西。
耿甜不相信, 但她知道她的妈妈田笑然深信不疑。
放着好数字的总统套房不住, 要呆在顶头这种不吉利的套房里,大概是为了让耿旭青回来看看她。
在电梯门一开,耿甜就飞快的收住了自己的眼泪, 感受着林星放手上穿来的热度,发泄了一场之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平静下来。
耿家是一个规矩大于温情的家庭,耿甜到脱离前都觉得自己的成长过程是熬过来的。
她也确实很想从这个家里逃脱出去,这种念头一直都是她的哥哥耿旭青有意无意传输给她的,那种时候耿旭青一直都和她说妹妹一定要去别的好地方过很开心的生活。
耿旭青无数次把耿家形容成一个牢笼,他说自己的困兽,妹妹是金丝雀,但妹妹同样也可以成为飞出去的小鹰。
最后她确实飞了出去,只是不知道耿旭青是否还困在牢笼里。
…
万怡酒店顶头的套房都是弧形设计,没有棱角圆润的就像是耿旭青这个人一样,从来都没有脾气似的。
田笑然表情冷淡的打开了门,耿甜一抬眼,就看见耿旭青的照片被摆放在书桌上。
黑色的相框,白底的照片,永远停留在二十岁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的耿旭青。
进屋前耿甜是紧张的,她设想了各种场景。
比如房间被田笑然弄得像当年的耿家一样,好好的屋子弄得像是个灵堂,一开门就可以看到高高挂在墙上的耿旭青遗照和摆在桌子上的供品,照片前方专门放着一个跪拜的垫子。
又或者耿旭青所有的衣服全都穿在和他差不多大身形的娃娃身上,然后娃娃脸上贴着耿旭青的照片躺在床上,身上甚至还盖着被子。
这都是耿甜曾经亲眼目睹过的事情。
耿旭青去世后的第二个月,耿予深偷偷在私底下跟耿甜说妈妈的精神出现了问题,看到她会受到刺激,问她愿不愿意出去住一段时间。
耿予深当时再三保证一定会把耿甜接回来。
母女连心,她也早就发现了田笑然的不对劲。
耿旭青的去世好像把这个女人击垮了,有好几次田笑然会在吃饭时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而后就出现了各种状况。
那是耿甜记忆里最难过的一个月,不只是心理上还有身体上,所以耿予深开口后,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搬走。
耿甜以前以为妈妈一点都不爱她生的三个孩子,她爱的只是在强压下教育出来的孩子被别人称赞后的那种虚荣的快乐。
从小到大,家里最和谐的时候都是在他们三兄妹的每一次考试或者每一次比赛后,因为他们一定拥有名次。
但是那些名次都是堆积在没日没夜的少年班、课外培训班还有家庭老师的教导下。
上大学后偶尔间听别人提起童年的各种趣事,她只能想到钢琴、英语还有各种各样的运动。
初中叛逆期的时候她做过一件对当时的小耿甜来说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把自己那些年的遭受的强压全都写成了一篇作文,投稿给了作文竞赛。
因为真情实感,也因为文笔过关,耿甜轻轻松松得了个一等奖,作文登载在校园报上,下面还有老师的评语。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个老师有一句是这样写的——
“一味的望女成凤却没有考虑过子女能否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把孩子的单纯快乐全都扼杀在摇篮里,这样的家长不算是好家长。心疼这位小孩。”
一位陌生的老师尚且会因为她的这篇作文而感到心疼,那她的爸爸妈妈会吗?
耿甜其实一开始有点害怕这样的评语会让爸爸妈妈生气来惩罚她,但是她还是想让爸爸妈妈尤其是妈妈知道自己有点受不住了。
于是她偷偷的把报纸放在了爸爸妈妈床头柜上,当时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在渴望着的,耿甜现在都能想到。
希望爸爸妈妈对哥哥们和她不要再这么严厉了,希望她也能每天都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希望她没有做好可以得到一句鼓励而不是失望的眼神和惩罚…
耿甜所设想的最坏情况是爸爸妈妈看完之后雷霆大怒,但事实证明是她想的太多。
没有任何怒火,他们甚至都不在乎她写了什么。
可能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作者名,然后妈妈在餐桌上淡淡说一句:“只是作文登上了报纸,没什么好骄傲的,你应该朝着得到国家等级的名次看,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是目光太浅薄了。”
她在家里遭受过很多不公平和堵心的事情,唯独这一句耿甜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就好像是希望被生生掐断了一大半的感觉,耿旭青的死差不多也让剩下的那一部分希望湮灭。
有很长一段时间,耿甜甚至会羡慕孤儿,因为如果没有得到过,那么就算就不会那么难受。
可怕的是她有过家,有过耿旭青给的温情,但是所有的一切全都被生生斩断,以至于后来想到家这个字眼,她只觉得呼吸都是痛的。
高三那年一个人在外住的日子里,学习压力下还有各种孤独的情绪累积让耿甜更想念耿旭青,却不愿意见到耿予深。
因为大哥总是充当帮爸爸给自己传话的角色,表达各种期望,最后总要代古板严厉的爸爸提点一句不要丢耿家的脸。
耿予深每次都来的偷摸摸的,妈妈从她搬离家里之后就再也不理会她,也不允许家里任何一个人来找她。
连原因也带了很大的讽刺意味,耿旭青去世后妈妈在路上莫名其妙进了一家算命馆,然后人家算出耿甜会克至亲,必须要离她远远的才能保证安全。
这个算命的人是个江湖骗子,此前有过不知道多少次招摇撞骗的案底,可是田笑然却全都信了。
大概三个孩子里,她唯一不爱的只有耿甜。
而后田笑然就开始了对耿甜长达一个月的折磨,她不允许耿校昌和耿予深父子两在她视线范围内和耿甜有接触,却总是自己一个人和耿甜独处,逼着耿甜跪在耿旭青的遗照面前。
田笑然恨耿甜和耿旭青关系太好,不然儿子不会是被她克死的第一个人。
她甚至觉得那场真的是意外的车祸,就是上天要惩罚她生了一个不该生的女儿,所以带走了她心里最喜欢的小儿子。
失去儿子的女人没有太多理智,结婚后一直被耿校昌好好养着,但养久了心智也变得不成熟。所以轻轻松松被击垮,去憎恨自己的另一个孩子。
田笑然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出自农村,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很好的大学,邂逅了富家子耿校昌,然后就一路顺风顺水的恋爱、结婚和生子。
但家境的不同,到底让她心境也不太平和,耿校昌周围太多好家庭的女孩,田笑然知道自己比不过,那她就逼着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小去比去争。
那一个月,耿甜最多的时候跪过十二个小时,听过田笑然用好几种语言夹杂着骂她的话。
方言、英语和普通话的脏字听了个大概。
灵堂里钟声走动的声音听在她耳朵里都像是在哭泣。
耿甜尝试过和田笑然反抗,尝试过和田笑然讲道理,田笑然只会满眼恨意说:“难道你哥哥不是为了接你而死的吗?”
算了…
耿甜当时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字,算了,反正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解释机会。
田笑然迷信这一点耿甜一直就知道,因为外婆曾经算了一卦,说田笑然不旺两个舅舅,于是外婆一直也对她非常的差劲。
耿甜甚至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婆,因为外婆那边不允许他们一家回去。
很多时候耿甜真的无法理解她的妈妈,自己都是在这种痛中长大的,为什么现在又把这种痛按给她尝。
从耿家出走那天,耿甜就没有想过再回去,早就心灰意冷的地方,就算只是看一眼也很窒息。
高考前,耿甜最后一次见耿予深,他给了自己耿旭青的日记本。
耿校昌希望耿甜留在桐庆市,读桐庆大学的翻译专业,因为他已经打点好了那个专业的几位老师,把耿甜以后的路全都铺垫的明明白白。
他自以为是的觉得这是自己对女儿最好的补偿了,有什么比一帆风顺的未来更好的吗?
耿校昌还让耿予深告诉耿甜,不要记恨妈妈,妈妈是最可怜的。
耿予深说完这句话后在耿甜面前沉默了半天,然后拿出了耿旭青的日记本。
“甜甜,走你想走的路,不想做的事就不做,我可以负责你一辈子。”
有生以来,耿予深第一次和妹妹说这种煽情的话,说完却是他先红了眼眶。
“阿旭说他过的不快乐,如果你离开可以快乐的话,那就走的远远的。”
那一个晚上耿甜从头到尾把耿旭青写的日记全都翻了一遍,其实也不多,耿旭青从高三才开始写的,而他的生命止步于大二。
三年不到,也不是每天都写,而且大部分时候每天日记里只有两个字——想死。
前期的时候还是有条理的,到了后期这两个字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他甚至写下了各种死法。
在耿旭青去世那天,他日记本里写了最后一条在研究的死法——车祸。
他在日记里写。
【今天天很晴,我又从学校回家了,我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家,但是我喜欢我的妹妹还有有一点讨厌的大哥(大哥看到这里会生气吗?不要生气啊,也不要想我)。昨天看了一组照片,那个人被车撞飞后掉落在地上,那血在地上染出了一朵好好看的花,比我的人生帅气多了,我有一点心动。不知道是会先见到妹妹,还是先变成一朵花。希望来世真的可以做一朵花,不必丢掉自己,开的娇艳而美丽。
可爱的甜甜,如果哥哥今天一去不归,那提前祝你十七岁生日快乐,永远比前一天的妹妹更快乐漂亮,不要为哥哥难过,这是一种很好的解脱,哥哥爱你。
有一点讨厌的大哥,你和我长了一样的脸,有着一模一样的经历,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却有一颗比我坚强一百倍的心脏,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的生活哦,其实我不讨厌你,我很爱你。】
在所有人认识的人眼里,耿旭青清风霁月,很像是温柔的谦谦公子,但是他对自己却那么决绝。
耿旭青想自杀的念头被他藏得太好了,他看起来一直都是兄妹三人里最快乐的,就连大学填志愿时被家里硬是改了志愿,去读了他不喜欢的学校不喜欢的专业,他每次都还是笑眯眯的,奖学金也一次不落。
他没有发出任何求救信号,就擅自结束了自己的一切。
*
耿甜愣愣地看着书桌上的照片,没有心思要去刺激田笑然,她只是太久没有看到耿旭青了,所以才会和田笑然走这一遭。
她好怕自己再不看一眼耿旭青,就忘了耿旭青原本的样子。
林星放看耿甜的眼睛放在桌上那个和耿予深几乎长了一样的脸只是年轻了好多岁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身上舍不得挪开时,心里的错愕实在不少。
他好像猜出了点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猜不出来,有什么在脑子里滑过要溜走,形成不了逻辑链,让他无法拼凑出耿甜的过往。
“看够了吗?”田笑然淡淡的问道:“你的这个男朋友和小旭应该差不多大吧?”
眼看着话题落到了自己身上,林星放扭过头去看耿甜。
耿甜嗓子发涩:“比哥哥小两岁。”
田笑然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却弯了起来,配上那张冷漠刻薄的脸让人心里厌恶:“十八岁,多好的年龄,比你从家里出去大两岁,比你哥哥去世小两岁,多巧。”
“妈,这怎么叫巧!”耿予深立刻回了一句,他饱含歉意的看着耿甜和林星放:“拿六年前的年龄和现在比,太…”
“太什么!”田笑然的脸色说变就变,语气咄咄逼人:“太神经了?你又想让我吃药是不是!!你忘了吗,你弟弟就是被你一直护着的妹妹克死的,你还不要命偏要来看她!你忘了小旭死的多惨吗,你也想死是不是!”
刚刚还好好的田笑然此刻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把耿甜看成了极其可怕的妖精。
她声音尖锐的在房间里大喊大叫,语无伦次也没有逻辑:“耿甜你竟然还敢谈恋爱,你哥哥都没有谈过恋爱就去世了,你还敢好好的活着!我为什么要生你为什么啊!阿深,你也总是对我阳奉阴违,你真的要剜走妈妈的心吗!她会克死你的啊!你为什么还要和她来往啊!”
“耿甜,算妈妈求求你了啊,你离我们家远一点吧!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和你哥哥来往,你想你哥哥死,家产就都是你的了吗!”
尖利的声音实在刺耳,可说的话比垃圾桶里的垃圾还要恶心,林星放勉强听了个清楚,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男孩的皮肤本来就白,像是羊脂玉一样细腻,此刻为了晚会而画的稍微浓了一点的眉毛皱在一起时让他本就充满杀气的脸看起来十足的摄人。
他想带着耿甜走,可是耿甜只是淡淡的看着田笑然发疯,林星放努力的忍耐着,甚至不敢去猜测耿甜平静眼神下又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痛。
林星放曾经自怨自艾的以为自己可怜,可现在才发现耿甜比自己苦上了一万倍一亿倍。
眼看着田笑然越说越疯魔之后,林星放心里止不住的发凉,他无法接受自己的星星,自己的光亮,自己的甜被别人这样玷污。
就算是耿甜的妈妈也不行,因为这种妈妈根本不配。
田笑然的病前些日子才稳定了一点,眼下看起来又开始狂躁,吼完之后紧接着就是不理智的狂摔东西。
耿予深不敢上前阻止,脸上的神情既难堪又崩溃,嗓音发哑:“对不起,甜甜,损失我会负责,不让妈妈摔,她会自残的,对不起。”
酒店里的一些陈设被砸了个干净,她已经分辨不清面前到底都是什么,在手要摸上书桌上耿旭青的那张遗照时,耿甜倒吸了一口气,刚要动作,林星放却在她之前跑到了田笑然面前。
最终耿旭青的照片没有被摔碎在地上,但林星放的额头却被划出了一道不浅的血痕。
他从田笑然手上抢走了相片,田笑然怔住还没有反应过来,林星放冷眼扫了把田笑然扶住的耿予深一眼。
那眼神看的耿予深有些心里愧疚不停上涌,他甚至不敢再看男孩眼睛里的冷冽默然,像是他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但耿予深又突然想起顾延礼和他说的,他没有什么错,只是出生的这个家庭错了。
他也曾经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
林星放步伐坚定的走回耿甜身边,再次牵住了耿甜的手,把耿旭青的照片好好的放在耿甜手上,又挡在了耿甜的面前,让耿予深无法看清妹妹脸上表情。
随后房间内响起林星放压抑着深沉火气的声音,十八岁的男孩声音里还有着干脆果断的少年意气,没有畏畏缩缩,也看不见懦弱,那是骨子里就有的勇气,让人欣羡。
“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贪图你们家的,以后耿甜是我林家的人,她想怎么样,我都会陪她去做,她不想工作,有我养她,你和你妈妈都给我滚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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