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盛京气温终于开始回暖，屋檐上的积雪渐渐消融，街头巷尾一片繁华、秩序井然。
临堂侯府小院内，施宁宁倚坐在九曲回廊栏杆旁，手里拿着一面黄铜镶玛瑙石的水银镜对着日头照来照去。
“阿宁！”施杰昀、施元安大呼小叫地闯进院子里，却被银镜反射过来的日光晃到了眼睛。
“呀！”施元安捂着眼睛，微眯条缝隙去瞅施宁宁手里的镜子，好奇问道：“你从宫宴回来后就一直拿着这东西，有那么好玩儿吗？”
不就是面水银镜吗？顶多也就装饰得漂亮了些，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施元安左看右看也没能看出这镜子和其他镜子相比有什么特殊的，竟能独得阿宁的青眼。
施宁宁不说话，很宝贝地把这面镜子揣在怀里。
施元安心大，没得到她的回应也不在意，而是和施杰昀交换了一个眼神，朝她神秘兮兮地卖了个关子：“阿宁，你猜刚才府里来了什么人？”
施宁宁摇头，大大的眼睛望着她满是好奇。
施元安被妹妹这样渴求的眼神看得十分舒坦，施杰昀却是个性子急的，他拍着大腿道：“你快点儿的，你要不说我可说了啊！”
施元安白了他一眼才悠悠道：“阿宁，方才太学里来人了，还朝爹娘递了帖子。”
见施宁宁一副“所以呢？”的表情，施元安激动地说：“阿宁，你要去读书啦！”
“读书？”
她现在不就是在读书吗？施宁宁不懂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不感兴趣地埋头继续玩她的镜子。
见施宁宁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施元安着急解释：“我的意思是，阿宁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太学读书啦。以后就不再是大哥单独在书房教你念书识字了，太学里面可好玩儿了！”
一旁的施杰昀开始畅想能和阿宁一起上学的未来：“到时候每天卯时晨起一起去太学上课，酉时回府，这样整天都能在一起玩儿，多好啊！”他早就很羡慕不上学的大哥能单独教导阿宁念书识字了。
听阿宁用软糯糯的声音读那些枯燥无味的圣贤书，多有趣呀。
施元安跳起来补充道：“我们还能去求爹娘让我们住校，这样我们整天整天的都不用被管束，多自由啊！”
施宁宁配合地点头，但脸上的表情显示了她依旧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
“你们两个想都别想！”一只脚刚跨进院门的施有珏听见双胞胎对于未来学海生涯不切实际的幻想，凉凉道，“送你们去太学是让你们学做人，学知识的，就知道玩儿。”
施杰昀、施元安顿时收声，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安静的如同两只鹌鹑。
“就知道你们两个嘴快。”施有珏满脸无奈，“阿宁究竟要不要去太学上课还没有定夺，这取决于阿宁自己的意思，也要看爹娘是怎么考虑的。”
施杰昀、施元安闭着嘴点头如捣蒜。
施有珏没有被双胞胎的表面乖巧所骗到，在他们惊恐万分的眼神中云淡风轻道：“今日来递帖子的是林夫子，他向爹娘提了几句你们俩在太学的表现。爹和娘现在正在气头上，你们两个自求多福。”
双胞胎瞬间哭丧着脸，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扔下一句——“我去温书了。”便离开了施宁宁的小院，弄的施有珏是哭笑不得。
施宁宁仰着脑袋，扯了扯施有珏的衣角，见大哥看过来，询问道：“阿宁真的要去太学吗？”
施有珏顺势跟她面对面坐下来，笑容温柔令人如沐春风：“那阿宁想不想去呢？”
施宁宁思索片刻后问：“太学里有什么？”
施有珏道：“太学里有白了胡子但学识渊博的老夫子，有学堂、有练武场，还有和阿宁差不多大的孩子，阿宁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
施宁宁又问：“有你吗？”
施有珏笑着摇头：“大哥曾经也在太学念过书，现在虽然不在了，但杰昀和元安他们可以陪着你。”
临堂侯世子施有珏，年仅十三却已是大云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天之骄子，惊才绝艳皆不能形容其风采，任职翰文阁。
“这镜子是誉国公世子送你的吧？”施有珏瞥见施宁宁手中的物件如是问道。
那日宫宴，阿宁被誉国公世子牵在身边领进大殿时，他和爹娘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尽管早已离开太学在朝中任职，但他对这太学中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誉国公世子俞修还是早有耳闻的。
问题是自家乖巧可爱的阿宁怎么会和他联系在一起？
两个人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阿宁与那世子是朋友吗？”施有珏试探道。
施宁宁想了想，点头。
“这样啊……”施有珏没有追根究底，他看着安静的幺妹，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
他们家的阿宁，若是没有两年前的那场意外，去年就应去太学念书了。当初爹娘忧心她的状况一拖再拖，直到近来阿宁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将自己龟缩在壳子里，会懂得回应别人了，渐渐会表达自己的喜怒了才敢将入太学这项行程纳入规划。
而誉国公世子，竟是阿宁的第一个朋友。
“他也在太学念书。”施有珏压下眼底的酸涩，不敢对这样脆弱惹人心疼的妹妹又丝毫强迫，“阿宁，这件事由你自己做主。究竟要不要入太学，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一家人都无条件的支持你。”
“阿宁，你记住——临堂侯府是你永远的后盾，哪怕倾尽所有，爹娘和大哥也决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施宁宁没有说话，微垂眼眸的样子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
施有珏也不催促，就这么默默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施宁宁开口道：“大哥。”声音有些干涩却异常坚定，“我要去太学。”
施有珏道：“你决定了吗？”
施宁宁点点头，这一次她与大哥对视，好让对方能看见她眼底的认真。
不得不说，施宁宁做出这样的选择，施有珏感到很欣慰。
蓦地，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落在他的手背上，施有珏惊愕地看向施宁宁：“阿宁……你？”
施有珏的一番话让施宁宁觉得心口那里胀胀的，不难受，很温暖。
其实当她听见要离开侯府的时候内心深处是害怕的，临堂侯府就像是一个温暖的蚌壳，她可以很安全的缩在里面。
她的人生只要有爹娘，还有她的哥哥姐姐们就可以很幸福了。但是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爱的人也不会希望她只圈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天地。
其实她都懂，她只是害怕，她只是不会表达。
但是大哥的一番肺腑之言忽然就让自己有了勇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就觉得——外面的世界或许没有那么恐怖，因为无论如何，她的家人都会陪着自己。
施宁宁听见了自己坚定地声音：“我要去太学。”
院子里的气氛温馨正好，院子外墙听了好大会儿墙角的临堂侯夫妇不约而同地捏了捏湿润的眼角。
谁说阿宁傻了！他们家的阿宁，明明比谁都懂事。
.
誉国公府祠堂内。
身后的厚重木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身响，跪在蒲团上的俞修没有回头便知来者何人。
一身绛紫朝服的誉国公俞问懿踱步至俞修面前，沉声道；“反省了这么多天，你可知错？”
俞修神情严肃，没有半点在外的嬉皮笑脸：“爹，孩儿知错。”
“错在何处？”
“孩儿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控，孩儿让爹和娘失望了。”
俞问懿默默注视着他这个独子，良久后发出一声叹息：“起来吧。”
俞修缓缓起身。
俞问懿转过去为俞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恭敬地上了一炷香。
整个过程俞修不发一语。
那日宫宴，俞修先是将施宁宁送还回临堂侯府众人，随后才回到誉国公府的席位上去。
隔得有些远没有看清的誉国公夫妇本想打趣他一番，却在对上俞修还未完全褪去血色的瞳孔后双双变脸。
虽然在宫宴上没有发作，但宫宴结束回到国公府后便遣他到祠堂中反省。
俞问懿和温氏没有责怪俞修冲撞景月公主，也没有呵斥他对贵妃的不敬甚至伤了贵妃身边的宫人。
他们生气的，是俞修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戾性——这也是他们担忧和悔恨的。
身为父母，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合格。
他们能尽可能的给这个独子一切的关爱与权势、地位，却没能给他一个健全的孩童时期。
在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俞修就已经能在沙盘上比比划划，他们发现了这个孩子的天资聪颖。
别人家孩子的孩童时期或许是爬山上树玩泥巴，又或许是早早入学堂。优异也好，顽劣也罢，那才是一个幼童应该有的样子。
可俞修，太早接触了人世间残暴的一面。
他的孩童时期，是沙场、是厮杀、是鲜血、是戾气。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造成了他渴望鲜血，渴望战斗的性格。
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为时已晚。
俞修第一次发狂的时候根本毫无预兆，只是见了点血便双目猩红，骇人无比，无人敢与之对视。就连俞问懿这样久经沙场的人看了也忍不住发虚，当时的俞修年仅六岁，却要合国公府上下所有人之力才能勉强将其制服。
那个时候誉国公夫妇才恍然大悟——他们的儿子，被他们养成了一个怪物。
“修儿，你要记住——人如果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那便与野兽无异。”
“战场或许需要你这样锋利的刀刃，但我和你娘却希望，你能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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