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栀第一次见江季夏，是在高二那年。
她正处于青春期，她的妈妈正处于更年期，两个都是暴脾气，每天你炸完我炸，生活充斥着一股硫磺硝烟味。
国庆假期的时候，两母女的炸点迎来了历史高潮。
程娟交了个男朋友，要带回家吃饭，男朋友也有个女儿，大程栀一岁，漂亮懂事成绩好，哪哪都比程栀强。
那天晚上，程栀掀了餐桌。
她家餐桌是红木的，昂贵，沉重，其实掀不动。
但这不妨碍她把整个饭局搅得一团糟，让这顿饭再没办法吃下去。
程娟指着她吼：“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程栀也冲着她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才会打洞！！！”
程娟扑过来揍她，被男朋友给拦住了。
男朋友叫江岭，程娟让程栀叫叔叔。
江岭人很温和，说话声音比她娘两小一倍，戴着副老旧的眼镜，看着十分书生气。
但那个时候的程栀觉得他衣冠禽兽，阴险狡诈，勾引她妈妈就是为了她家钱。
她家缺爸缺爱缺男人，就是不缺钱。
江岭皱着眉头，一脸愁容地道：“莫要吵架，莫要吵架，和孩子要温言细语，好好沟通。”
程娟：“她是那种能听进去人话的人吗！！！你当她是你家季夏啊！！！”
江季夏还坐在餐桌前，她的位置上，端端正正，低眉顺眼。
战火没引到她身上的时候，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这会被点了名，才看了程娟一眼，略带惶恐地道：“阿姨，你别这么说，程栀也是很优秀的。”
这阿姨叫的，这期期艾艾的神色，这柔柔弱弱的嗓音，程栀简直想把她家花瓶里的荷叶怼到江季夏的下巴上，看，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用这种语气阻止程娟说话，那可不等于给她爱的鼓励吗？
程娟淋漓尽致地数落了程栀一通，一点儿面子都没给她留，程栀的火气蹭蹭地往上窜，一开口，自己都没法控制从嘴里蹦出来的字。
“我是样样都不行，也比有的人离不了男人强！！！！”
这次江岭没拦住，程娟一巴掌甩到了程栀脸上，出现了电视剧里的经典画面。
但程栀才不会按照烂俗的剧本那样，捂着脸哭着说，你居然为了个野男人打我。
那真是太弱鸡了。
她又不是没被打过，于是省略了对峙的这一步，直接奔上楼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程娟追了过来，但不是为了拦她。
江岭追了过来，只会好言好语地说话，拦不住她。
最后是江季夏，程栀拖着行李箱都快走出小区了，江季夏才不紧不慢地赶了上来，在她身后一米的位置，不说话也不吭气。
仿佛不存在一般。
程栀有气没处撒，回头冲她喊：“滚！”
江季夏没了在她家里的那点可可怜怜，说话语速缓慢，语气平静，冷漠得像块路边的石头：“我爸让我跟着。”
程栀：“我还让你滚呢！！！”
江季夏：“你又不是我爸。”
程栀：“……”
说得还挺有道理，程栀抬脚踹她：“你离我远点，不就是看上我家钱吗，快去享受公主的生活吧，记得好好巴结你后妈，这样日子才能过得舒服点。”
挺好躲的一脚，程栀踹得光明正大，是个人都能躲得开，但江季夏没躲。
她穿着条淡色的牛仔裤，地上有些湿，于是程栀的脚印印在了上面，清清楚楚。
程栀盯着那个脚印，脑内灵光一闪，惊叹不已：“你是不是故意的？这样就可以跟你爸和你后妈告状说我打你了？”
江季夏：“嗯咯。”
程栀：“……”
江季夏定定看着她，没有被戳穿的羞愧，没有要走的意思，程栀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人，一时之间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江季夏是个恶毒女配，带智商的那种。
程栀对自己有清醒的认知，耍心机她肯定耍不过这父女两。
于是程栀只能继续用行动反抗，她拉起行李箱，不再理身后的人，出了小区大门，随便坐上了辆公交车。
江季夏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跟她爸爸打电话：“嗯，302路，情绪还好。”
程栀：“……”
程栀下了公交车，拦了辆出租，矮身上去，不报目的地。
绕了小半个城市，在一个小公园门口下车，刚呼吸了口新鲜空气，有车在她身边停下来。
江季夏下了车，手里还拿着电话：“嗯，没跟丢，平安公园南门口。”
程栀瞪她：“你还念什么书啊，你去做特工得了！”
江季夏：“对，在跟我说话，挺有劲的，应该不饿。”
程栀肚子里咕噜一声。
江季夏：“饿了。”
程栀：“……”
江季夏抬头往左边瞅了一眼：“公园门口有小吃摊。”
程栀：“……”
江季夏挂了电话，平静地看着她。
程栀要疯了，人来人往的公园门口，欢声笑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放假的快乐。
只有她，苦得像是欠了老天爷的债，喊也没用，跑也没用，哭了还丢人。
程栀蹲下了身，把头埋在臂弯里，想找个狭小的空间安静一下。
江季夏也蹲下了身，身体的热量有如实质，连这点空间的所属权都不给她。
好一会儿，江季夏道：“我和你的目的一样。”
程栀：“……”
江季夏：“我不想我爸和你妈结婚。”
程栀：“……”
江季夏：“所以你闹吧，我喜欢你闹。”
程栀：“………………”
她抬起了头，瞪着江季夏。
江季夏的皮肤在太阳下白得发光，江季夏的瞳仁颜色很浅。
江季夏彻头彻尾地和程栀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程栀讨厌江季夏。
于是她拖了行李打车往回走，绝不遂了江季夏的愿。
她有一百种不让她妈找野男人的办法，没必要非用江季夏喜欢的这一种。
十七岁的脑袋里，横冲直撞，不讲逻辑，只论好恶。
“程栀。”有人撞了撞她的胳膊。
程栀眨了眨眼，偏头问身边的主管：“怎么？”
声音有点大，吸引了不少目光，主管面色有些尴尬：“说说你的想法。”
手里的策划案已经被她摧残得不像样子，程栀看了看它，再看了看坐在长桌前最重要位置的江季夏，道：“我没什么想法。”
四下里因为震惊，有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来参加这个会议的，不是相关领导层，就是交了策划案的编辑。
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的想法仔仔细细、掰开了揉碎了给JennyJ讲一遍，让她微笑着对自己抛出升职加薪的橄榄枝，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
在座编辑十来个，刚才做了方案陈述的只有两个，第三个，JennyJ点名让“糖直播”的这位女编辑来。
结果人家开口说“没想法”。
主管的脸瞬间就黑了，她再去拽程栀的袖子，几乎都要掐着她肉了。
“程栀，你这方案不错，不要害羞，大胆一点。”
程栀的思维回了点神，顿了顿道：“听了刚才两位同事的方案，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不足，所以就不献丑了，比起我的，我们组小凡的策划更有意思一些。”
依然拒绝，但好歹给了主管一个坡下。
主管讪讪地笑着：“新人来公司不久，还不太有信心，那听听我们小凡编辑的想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能不听吗？
JennyJ没什么表示，小凡开始站起身陈述自己的方案，ppt翻过去一页又一页，程栀这次倒不盯着自己的文件了。
她的视线落在投影上，眼角的余光总会时不时地刮到那个人。
一个时间挺久的会议，结束的时候，让人有些腰背痛。
大家收拾的动作都不快，等着领导们把JennyJ先送出去，程栀更不着急，她掏出手机随便刷了刷。
屋子里的响动终于不一样了，严肃紧张活泼愉悦的氛围消失，大家拿出了真实点的面色，各自散了。
程栀拿起文件也往外走，主管就在她前面，出了会议室后，道：“程栀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嗯。”程栀应声。
主管的高跟鞋磕在地面上，声音响亮，彰示着自己的怒气。
小凡拍了下她肩膀：“你怎么回事？”
程栀抬头看他，笑了笑：“把机会让给你呗。”
小凡摇着脑袋，一脸纳闷：“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程栀道：“反正你明白我真不会跟你抢JennyJ就行了。”
小凡皱着眉头，两人走了一小段，他突然转头道：“你两是不是认识？”
程栀：“不认识。”
话音未落，前方有人叫她名字。
“程栀。”温温柔柔，冷冷冰冰。
程栀抬头，看到了江季夏。
她不用再去看小凡的表情了，她想象得到小凡的表情，也想象得到他心里的想法。
大概会跟她当年讨厌江季夏一样，讨厌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程栀自己也变得虚伪狡诈，出尔反尔了。
但她仍然没打算把自己跟江季夏划进一个世界。
“有什么事？JennyJ。”她道。
江季夏对她的称呼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她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她面前，道：“一起吃饭。”
程栀看着她：“抱歉，我拒绝。”
江季夏将手里的手机晃了晃，勾起唇角的时候，颊边有个浅浅的梨涡：“程阿姨打电话说她做了你爱吃的梅菜扣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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