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清说话算话,从海岛返回到白楼的时候,天果然还没有亮。
冬夏轻手轻脚摸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侧耳听了一下里头的动静。
很好,殷秋水没发现她半夜溜出去了一趟。
冬夏伸手正要推门,正好看见黎清印在门上的影子,不由自主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看他。
转头之前,冬夏便猜想黎清一定正注视着她。
可等真果不其然对上那双总是没有笑意、专注无比的黑眸时,冬夏还是心中漏跳了一拍。
人人都觉得她跟在黎清身边很怪异是正常的。
冬夏自己也没觉得自己会和黎清产生交集。
“忘了什么?”黎清自然地问。
冬夏咬唇点点头,倒回来几步后张开手臂抱住黎清的腰,抬头朝他灿烂一笑:“谢谢你。”
她的下巴抵在黎清胸前,像一只黏在了他怀里的猫。
尽快和黎清有过数次亲密的接触,也亲过他的脸颊,可冬夏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次拥抱和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黎清注视冬夏半晌,低下头去,只轻轻将两人额头触在一起:“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可原本你派那些弟子去调查,但却为了我亲自跑了一趟,不是吗?”冬夏眨眨眼睛,直白地点破黎清的欲盖弥彰。
“……那道谢,只用嘴上说说?”黎清问。
他那仙风道骨姑射神人的面容本是生人勿近的姿态,可一垂下眼睫来时,眸底凛然便被掩去大半,竟显得温柔煽情起来。
只隔着一寸距离看这张脸的冬夏觉得黎清又长又密的睫毛几乎要戳到自己脸上,直道美色惑人。
她照过镜子,自己不过中人之姿,怎么偏偏要喜欢黎清这样世间难寻的谪仙长相?
怎么黎清就长得这么戳在她的喜好上?
“……哇,”冬夏不自觉地绞紧交叉在黎清背后的手指,干巴巴、小小声地道,“堂堂仙尊,不可以做出挟恩求报这种事情来的。”
“只挟你的恩。”
“……怎么报?”
“我以为你很擅长,”黎清意味深长地说,“毕竟你做得熟能生巧。”
即便听出黎清是在调侃,冬夏也顿时觉得有点惭愧。
一路上吃黎清的睡黎清的,麻烦了他这么多事情,她却没什么能拿来报答黎清。
“你只要……”黎清的声音很低,可悄无人声的夜间走道上,哪怕是衣物之间的摩挲声也响亮得不行。
听清黎清低语的最后几个字,冬夏脸上一热。
但仗着天黑,她并未多作忸怩便踮起了后脚跟。
“……冬夏姐姐?”房间里传出了殷秋水迷迷瞪瞪很的声音,不知道她怎么的突然醒转了过来。
冬夏的动作一僵,视线立刻从黎清脸上移向了房门的方向。
黎清:“……”殷、浮、光。
“冬夏姐姐?”殷秋水的声音很快变得不安起来。
“我在,”冬夏立刻扬声应她,“我马上来。”
黎清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道:“去吧,该睡了。”
冬夏回过头来,眨了下眼睛,猛地一下踮起脚尖,没瞄得太准,一下亲在了黎清下巴上,脚跟落地时,自己就噗嗤笑了出来。
她边笑边松开黎清,转头回了房间,才刚打开门就听见身后咔啦一声,敏感地回头道:“什么声音。”
“没什么。”黎清自然地说着,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
冬夏轻而易举便信了他:“那我进去啦,明天见。”
“嗯,”黎清淡淡道,“如果有事……”
“我就大喊‘仙尊救命’。”冬夏飞快地抢了白,一个闪身就进了房间里。
黎清注视着门在面前合上,才敢露出掌心里刚才被他自己不小心捏裂了的须弥戒碎片。
一枚须弥戒对仙域至尊来说当然并不算什么。
但冬夏蓦然亲过来那一下,黎清切切实实被吓到了一瞬。
呼出了一口气后,黎清换了另一枚须弥戒,垂着眼边将戒中储存的物品转移到另一枚,边陷入沉思当中。
万事都如同黎清计划好的一般推进,像个遥不可及的奇迹在他掌中缓缓成型。
黎清已分不清这奇迹的云雾中被死死缠敷住的人是他自己,抑或是被封住记忆和修为的冬夏。
他唯独能确定的是,即便倾尽全力强取豪夺,这也是个注定终有一日要灰飞烟灭的奇迹。
*
殷秋水只多赖了这么一晚上,第二日便不得不跟着自己的家人离开。
她恋恋不舍地给冬夏留下信物:“等这次回去嗑的丹药消化了,我就立刻来问天门见姐姐!”
“好。”冬夏摸了摸殷秋水的脑袋,只觉得一道犀利的目光扎在她手上,抬头一看,正是殷家家主在门外竭尽全力地按捺住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冬夏失笑起来,她将殷秋水牵出门送到了殷家家主手中:“给您添麻烦了。”
殷家家主低低咳嗽了一声,表情严肃:“除去谢礼,殷家欠你一个人情。”
知道这位老人爱面子,冬夏并未拒绝,含笑应了便目送殷家一行人驭起了各色的飞行法器。
殷浮光并未滞留,临走之前,他意味深长地转头对冬夏做了一个口型。
冬夏不知怎么的,一眼就看懂了殷浮光说的是“黎清”两个字。
——你有没有想过,黎清一直在骗你?
昨日晚上的这句话顿时又从冬夏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再被她死死地摁了下去。
黎清没有理由欺骗她,更看不出有什么隐瞒。
要说欺瞒,冬夏觉得这两个字应该罩到她自己的脑袋上。
“我们也今日动身去乾坤学宫,”黎清道,“等见过门内弟子。”
冬夏回了神:“问天门的弟子要来吗?”
“快到了,”黎清牵着她往外走,“先吃点东西,你该饿了。”
他明明昨日对城中俗事还并不熟悉,今日却引导得颇为像模像样,冬夏放心地跟着黎清到了一处凡人开的早餐摊子,吃了一碗热乎乎的小馄饨。
她一边吃,一边觉得有点好笑。
黎清这气度和仪容坐在这摊子旁实在是很不合群的,老板在送上小馄饨后便远远缩在一旁,客人更是狼吞虎咽地走了个干净,摊子上空空如也,只有冬夏和黎清两个人。
但冬夏也没说什么,带着笑意在黎清的注视下一个一个将薄皮的小馄饨吃了,又要了一碗豆花。
豆花吃到一半时,问天门的弟子果然带着个小姑娘来了。
冬夏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是昨夜刚刚救出来的孩子之一、其中给她送花的那个。
她愣了愣,下意识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仙尊。”问天门弟子朝黎清行了一礼,又古怪地看了一眼冬夏,才答道,“她就住在城内,我顺道护送她回家,也要对她家人解说鼎炉之事,若是他们愿意,可举家迁到问天门脚下,便不必再担心发生同样的事。”
他说得详细,冬夏认真听了问天门对这些可怜孩子的安置办法,也放心不少,便含笑朝小姑娘招了招手,替她也叫了一碗豆花。
“查到什么?”黎清问。
问天门弟子一礼,面容严肃了不少,字句简洁地汇报起了昨夜岛上那群邪修的审问结果。
冬夏边哄孩子,边竖着耳朵听。
“……但凡是他们中的人,身上都有一处同样的标记,以此作为相互辨认的办法。”
“可是一朵花的形状?”冬夏听到这里忍不住问,“我见过一次,秋水也同我说过。”
“正是。”问天门弟子顿了顿,悄悄地看了眼黎清的脸色,才取出一枚拇指大的印鉴。
印鉴在他的催动下微微闪光,从里头浮现出一道影子漂浮在空中,同那晚冬夏在饮酒青年脖子上见到的记号一模一样。
“我也见过。”一旁安安静静吃着豆花的小姑娘突然奶声奶气地道。
冬夏回头摸了摸她的头顶:“在那些坏人身上?”
“坏人身上也有,但有一个姐姐身上也被画了。”小姑娘咬着勺子歪头,思考了半晌后道,“她被画了这个之后,第二天就走了,我再也没见过她。”
冬夏再度头痛起来,令她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才能保持清醒:“也是长这样的吗?”
小姑娘摇摇头:“姐姐身上被画的是红色的。”
巨大而尖锐的痛苦顿时击中了冬夏,在令她浑身血液都骤然冻结的同时也保持了她自己都心惊的冷静和理智,甚至面上都没展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问天门弟子愣了一下:“门中弟子检查过,被解救出来的人身上都没有记号。”
他皱眉思索片刻,转向黎清,行了一礼:“弟子这就立刻再传信去黄师兄处,他们负责审问
邪修。”
“姐姐,”小姑娘脆声唤冬夏,热烘烘的小手搭在冬夏小臂上,“你怎么啦?”
冬夏弯了个笑出来:“没事。”
“不舒服?”黎清问。
冬夏原本想将这阵头痛掩过去,可刚一摇头便觉得一阵眩晕。
她此刻仿佛置身于一片冰冷窒息的深海之中,而那海面底下,已能窥见有什么庞然大物的黑影正在缓缓接近、将要浮出水面吞噬一切。
冬夏捂住额头弓起了腰,面色一片煞白。
“冬夏,”黎清立刻伸手去扶她,“哪里疼?”
问天门弟子反应飞快地将坐在冬夏身边的小姑娘提了起来,点足退开了数丈。
——黎清身上护体真元已顿时张开结界将闲杂人等一律斥开,唯独将冬夏笼在了内里。
问天门弟子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再留也不过是碍事,一手拉住想回去的小姑娘,带着她果断离开此处,心中震惊不已。
当仙尊撑开这领域时,天下便没人能击破被他护住的方圆。
或许原本有一人,但也已经死了。
黎清手掌温热,冬夏正浑身发冷,几乎被他掌心里的温度烫了一下,下意识躲了开去。
不真实的黑蓝海平面越发晃荡汹涌起来,冬夏从些微的粼光中瞥见一张面孔。
“黎清,”她几不可闻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你是不是骗了我?”
她倏地抬头盯住眼前的黎清,头疼欲裂都被这一刻内心涌上的无名怒火压了下去:“——你隐瞒了我什么?”
……
冬夏突然的质疑令黎清脑海空白了一瞬。
等他重新聚集起神智时,冬夏已眼睛一闭晕了过去,脑门都差点磕在了桌板上。
黎清倏然弯腰伸手,才堪堪让她的额头撞进了自己掌心里。
冬夏的额头冰凉得惊人,黎清只用神识往她识海外围稍稍一探,便知道其中是一团兵荒马乱。
——她想起来了?
这个念头从黎清脑中一闪而过,几乎每个字都往下滴着黑水。
他面无表情地留下银钱,抱着冬夏御起飞剑,径直往乾坤学宫的方向而去。
黎清若想全力赶路,任何地方都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和冬夏在路上停停走走那么多日,是为了让冬夏对他生出熟悉信任之情。
这一办法确实顶用,黎清一日比一日更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可冬夏为什么会觉得他骗了她?
飞剑如同飞梭破开虚空,黎清一手按在冬夏眉间,迟疑着没有立刻侵入她的识海。
对于任何修士来说,识海和丹田都是最重要的命门。
心脏被捅穿、身体被砍成两截,只要修出元婴,都有可能逃得一条性命、重塑肉身;但丹田被废,便修为尽失、沦为废人;识海受损,轻则失智,重则疯癫。
黎清花了足足三年,才找到一个能不伤害冬夏、又将她束缚住的办法。
冬夏的识海修为皆被死死封住,骨龄面容气息全部做过伪装。除非有人能破开黎清的真元封锁,才能触及冬夏的真实。
但施加在冬夏身上坚不可摧的所有枷锁,都是对外的。
若冬夏要从内打破这道屏障,自然比从外界动手轻松。
黎清纵然可以悄悄潜入冬夏识海,在外层改动她的想法,但一来治标不治本;二来识海太过脆弱,无论他怎么小心动作,入侵仍然对冬夏有所伤害,无法频繁进行。
前几日在冬夏想分道扬镳时,黎清才刚刚梳理过她的识海。
立刻侵入第二次,实在太快了。
但若冬夏真回忆起来蛛丝马迹,她醒来的日子也不远了。
黎清垂眸端详许久冬夏的苍白面容,移动拇指将她昏迷时仍然紧紧皱起的眉宇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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