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西厢房南向,紧靠南墙的地方还有一间小房。
不过自打过去,那儿就是厕所。
这里变成大杂院之后,由于清扫不善,日益污秽,那儿已经变得臭不可闻,
自然没有看的必要。
于是离开了西厢房,康术德便径自带着宁卫民来到了北面的正房前。
这五间房,是这个院落最主要的建筑,也是朝向最好的房间。
老爷子根本无须开口,宁卫民就能猜出原先必定是主人宋先生的居所。
只是这里原本应该是个五间房贯通的大间,如今却被一堵后砌起来的砖墙给隔成了两间和三间两套房。
显然在那些住家搬走前,是两个家庭在各自使用。
好在让人颇感欣慰的是,打开这几间房的门锁之后,里面不再如其他房间那样,毫无旧日的痕迹了。
原先区别两侧次间与尽间的一对隔扇门,也就红楼梦里说的碧纱橱,居然还近似于完整,保持着原貌。
那一对门都是十二扇隔扇组成的,相当精巧。
主要框架,槛框包括抱框、上、中、下槛、隔扇、横破等部分,几乎都很完全。
虽然隔心上的青、白二色色绢纱破损掉了,但也无关大碍,后补上也就罢了。
这的确是给了康术德和宁卫民一个很大的惊喜。
要知道,马家可是营造学世家,他们设计挑选的隔扇样式,能是一般人家的可比吗
还别看只是民国年间的东西。
但木料的质地,雕工之精致,细节的讲究,全是拔尖儿的,堪比王府。
这样的东西,如果让木器厂重做,也是价值不菲呢。
既然还留有原物,那只做修复就省事多了,至少能够省下两三千块来。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奇怪的是,右侧东向的那两间房,居然房间高度是和门槛持平的。
足足比隔壁的三间房地基高出一大块。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嗨,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当东洋院儿是白叫的呀”
见宁卫民瞅着地面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康术德微微一笑,给他做出了解答。
“宋先生的日本太太婚后跟着丈夫回到京城,难改本国的生活习惯。宋先生是个很疼太太的人,搬到这里后,首先就请马家派人把这正房的东次间和东尽间做了大改造。”
“首先就是把屋内地面给抬得很高,进这两间屋得脱鞋,等于先上一层台阶,地面铺了草席一样的榻榻米,给人的感觉是进门就脱鞋上炕。而且这两间窗户也给开得很低,坐在屋地上能看见院里跑的猫。最里面的尽间做卧室,却没有床,晚上宋先生和太太睡觉就躺在榻榻米上。”
“我刚来的时候瞅着这两间屋子里的摆设特新鲜,依我的想象,宋先生夫妇睡醒了一睁眼,满目是桌子、椅子腿儿,视觉角度变成了耗子的,可够别扭的。不过后来渐渐的,懂得了这是东洋人的生活习惯,我也就见怪不怪了。”
“还有,日本人爱洗澡。所以宋先生还在最东边的尽间,单独隔出了一个五六平米的空间做盥洗室,安装了日式推拉门。又花重金按照西洋方式,走管线做了上下水设施,安装了水龙头。里面洗脸盆、浴缸、抽水马桶一应俱全。因此处经常用水,故没改装为榻榻米,独留下了原先铺设的红蓝色图案的花砖地。”
“所以要我说,这个两间房应该是整个马家花园生活上最方便的了。这房被房管所占了之后,有幸分到这来住的人,也就有了自己的独立的厕所和洗澡间。”
说着康术德拉开了东间的隔扇门,迈步走了进去。
宁卫民紧跟其后,果然如老爷子所言,见到尽间有一卫生间。
但却是一副保护不善的状况。
日式推拉门不见了,起了半堵墙,其余部分用个铁丝挂着破帘子当隔断。
里面瓷砖破裂,浴缸不见踪迹,抽水马桶也换成了蹲坑的,水管子还有点漏水。
一看就知道,搬走的那家住户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很有点辜负了这样的便利条件。
不过宁卫民因此最感意外的,倒是当年毅然决然把老婆退货到日本的宋先生,居然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堪称宠妻狂魔啊。
看来他们的感情的确很好。否则男人是决不会大费周章,为老婆考虑得如此周到。
由此也可想象得出,当初宋先生做出堪称绝情的选择,并不是很轻松的。
恰恰相反,必定是十分痛苦、倍感艰难的。
归根结底,还是战争毁了这个和睦的小家,断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
“老爷子,那另外的几间屋呢是宋先生的书房吗”
宁卫民不想再想下去了,主动转移话题,想躲避这种凄然的感受。
只听康术德继续说道。
“最中间的堂屋是明间,正中一间有大炕设有大红铺垫,大红方形长枕,可做会客之处。西边的最里面的尽间是宋先生孩子的卧室。宋先生有一子一女。男孩比我小五岁,叫宋星垣。大家都叫他小元子。女孩比我小七岁,是日本太太取的名,叫宋春子。”
“外面隔扇外的西次间还有一张床,是看顾孩子的保姆田妈的床。那个小老妈儿是朝阳门外太阳宫一个菜农的老婆,自己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为生计不得不进城做老妈儿,虽然没有做佣人的经验,但人很实在本分。”
“宋先生就是取其朴实,看中她没有宅门里养成的坏习惯,才愿以每月十五块大洋的高价雇她。这在当时差不多是最高等女仆的价钱了,一般的女仆不过八块十块的。田妈挣的钱养活她乡下一家人绰绰有余。”
“为此,田妈自然知道遇到好主家了,所以照顾宋先生的孩子格外上心,对待宋先生和日本太太也很忠心,任劳任怨。毫无普通女仆那种察言观色的心计和心眼。甚至对蓝爷都很尊重,很客气。只是对外人说话就没那么好气性了,不但话冲,她脾气上来甚至有点不知分寸。”
“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回子事儿。这田妈啊,因为特别善于制霉豆腐,每每一做就是两坛子。除了一坛子供小院日用,另一坛子还能分给花园子里的各等人,赚些外快。有一次,她去给马家的佣人送霉豆腐,经过花园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上哪家外客的女眷。”
“有位不知是太太还是小姐的,喝多了坐在园子里的亭子里起不来了。见到田妈,就很急切的高喊一声那老妈儿,快过来搀我一把。田妈听这人说话不客气,也不管身份差距了,立刻反唇相讥,这儿没老妈儿,只有马虎子你听听,她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
老爷子的描述让宁卫民不禁莞儿,绷不住劲儿的乐了。
因为他知道,这马虎子是京城人恐吓小儿之词。
在过去,几乎所有京城的孩子,小时候都听过类似的一句话。
“再哭再闹,马虎子就过来吃你了”
在家长的语气渲染中,马虎子这个像老虎一样的怪物,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存在。
与西方神话中与圣诞老人相对应的坎卜斯,有着相同的喜好,专门吃不听话的小孩。
谁家孩子要是顽皮哭闹,马虎子就会循着气息来叼走这个小孩。
甚至鲁迅也在朝花夕拾里专门考究过。
认为这个词儿的来源是隋代吃小孩的麻叔谋,当称“麻胡子”才对。
反正无论那种解释吧,宁卫民都必须承认田妈这份应变能力和敢于顶撞的尿性过人。
她居然把吆喝她的人当孩子一样来吓唬。
这话的潜台词分明就是数落这位醉酒的太太或小姐你是毛孩子一个啊,忒不懂事了
这样能让人吐出一口老血,又说不出道不出的“烧鸡大窝脖儿”。
怕是除了京城,别处再不会有缘品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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