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讲究的是个气氛。
在这一点上,马家花园的聚会几近完美。
虽然彼此不是亲人,但在坐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的相互亲近。
每个人的快乐和欢畅都是显而易见的。
特别是今天意外到访此地的江四小姐位列席间,几乎完全抵消了康术德在心理和精神层面,带给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的压力。
实际上,就在她一次次为酒席间的柴把鸭子、松仁玉米感到惊异的时候,就在她为了品尝到纯正的京城年菜而宽慰的同时,她始终也没忘记要照顾这对儿小情侣。
尤其瞅着宁卫民和松本庆子觉得喜欢,她不时也向两个人递过友好的眼神,多次用公筷公勺往松本庆子的碗里夹菜。
虽然松本庆子因为饭量小,碗里的菜堆得很高,最后只能求助于宁卫民来帮忙解决,但他们无不为这个漂亮老太太笑眯眯的亲热态度而感到踏实和温暖。
说实话,这位江四小姐倒真不愧是美国回来的,思想现代,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守旧。
除了言语幽默,喜欢说笑,对于什么辈分啦,规矩啦,礼数什么的,表现得也不是很在意。
她从不在这些上挑剔什么,反过来倒是对于年轻人们都将她唤做“四姑姑”很为动情。
江四小姐说她原本有兄弟二人和一姐妹。
但因为国家蒙难,随父母都出走海外后,如今早已各奔东西了。
她的这些亲人之中,如今一兄一姐已经作古。
另一兄长远走欧洲,最后的来信是十年前从奥地利寄来的。
之后就完全断绝了联络,连是否尚在人间她也不清楚。
这些亲人的后人也与她全无往来,至今身边其实只有一个儿子相依为命。
所以她虽有亲人在世,但与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了。
今有京城的这些年轻男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对她来说,真是再珍贵没有了。
能在找到旧日居所的同时,还能见到大家,这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
说到此处,老太太眼中隐隐有泪光,跟着当场撒钱,借此来表达自己的宽慰和感动。
除了她自己的儿子之外,只要是小辈儿的,在场全都有红包拿。
而且不许不要,无一例外,全是五十美元的大钞
不用说,随后这些年轻人便“四姑姑、四姑”的,叫得更勤了。
连同宁卫民也是一样。
当然,倒不是说他也贪图这点小钱儿,关键是谁不喜欢这样的长辈啊
何况话说回来,他自己也是个孤儿,同样渴望温暖的亲情。
对于眼前这样两代人欢聚一堂的场面,一样也是只有梦中才会有的情景,自然颇为感动,同样倍感珍惜。
总之,这一顿饭吃完,大家与江四小姐变得已经相当亲近和熟路,她的和蔼,快活,幽默和大方,博得在场所有人的好感,年轻的小辈儿,对于“四姑”或是“四姑姑”这样的称呼已经极为顺口。
相比起来,江四小姐来后,最初见到她情绪最激动,最惊喜的康术德,在席间反倒是表现的最别扭的一个。
因为他完全没料到江四小姐会这么喜欢宁卫民和松本庆子。
饭桌上,江四小姐问得最多的是宁卫民和松本庆子的事。
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怎么就好上了谈了多久恋爱
庆子的父母知道没有他们是个什么态度
还有这对小情侣在日本的生活和工作处境等等。
说着说着,还说到了当年京城办喜事的排场,回忆起了马家花园曾经的主人马家少爷结婚时的盛况。
那张大勺也跟着凑热闹,说起当年的情景,有些事尽可夸张地吹嘘。
就这两个人哪,让一干小辈儿都瞪大了眼,听了就为没见过而大呼遗憾。
毫无疑问,江四小姐的到来与他虽然是天大的惊喜,但也破坏了他心里的计划。
原本他还是不看好徒弟娶个日本媳妇。
还私下里再给宁卫民施加点压力,和他好好谈谈,尽可能替他分析一下他们婚配诸多不合适的地方,以及充满了变数的可能,让这个徒弟再好好理智的考虑考虑的。
这一下子好,有江四小姐“为虎作伥”,既然有了这位“四姑姑”的支持,他的徒弟就算有了底气,再不可能认真思考,听他的规劝了。
可悲的是他连当场翻脸,发作的理由也没有。
一是江四小姐是他平生最想念,也最对不起的人他对她完全没辙,甚至心里充满愧疚。
二是当着这么多年轻人又是过年的好日子,他非要插手别人的婚姻怎么看也想心里不宽敞的恶人一个。
于是乎,他也就只能把所有的怨气啊在心里硬憋着,勉强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吃了一顿饭。
直至饭后,等到这些年轻人都去逛园子,看新鲜去了,连张大勺也因为不胜酒力,坐着罗广亮开的汽车回家眯觉去了。
康术德才能够有机会,跟江四小姐独处一室。
而此时,他也终于不用再拘束面子了。
“我们俩上辈子大概是冤家对头,没打完,这辈子又找补来了。好嘛,我就奇怪了,这么多年没见了,一见面你就非要跟我对着来,是不是”
康术德用俏皮话开口,还有意甩了句高腔,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哟,你现在这口才见长啊,片儿汤话还挺噎人。不过我也奇怪呢,好好的一对儿,你怎么就看不上眼。”
江四小姐却似早有思想准备,也用俏皮话回敬了一下。
随后笑了笑,听着康术德继续往下说。
“常言道,凡做事,要思量。你根本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儿。吃饭就吃饭吧,干嘛要贸然表态。平白给我惹出来这一堆麻烦,让我限于两难的处境”
“哎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我就是怕你为难才这么做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人家年轻人你情我愿,你非棒打鸳鸯。你也不怕人家心生怨念。我知道是你的徒弟,可即便是弟子,在这种事儿上你也不好强行干预的。要是在美国还别说老师了,就是亲生父母又怎么样,也没有权力干涉子女的感情选择”
“你别老美国美国的,这里是共和国,不是那个自由王国。在这里,一切都应该合乎章法。夫妻之约,焉可不慎,岂能如小孩子过家家儿一般你那美利坚纵然新潮,婚姻大事也不可能不当回事。我就不信,那些政要和富翁会允许子女拿婚姻当儿戏他要不是我的徒弟,我还不替他着这个急呢。”
看着迂得可以的康术德,江四小姐是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都什么社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经过去了。何况你只是他的师父,不是他父亲。你没道理为他做这个主。你别跟我说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话,免得让我笑掉大牙。听我一句劝,亲朋之间,用情宜厚,行事却不宜直,重要留几分余地。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既然老了,有些事就不妨糊涂一些,不要事事较真儿。”
“你的话我懂,可我不是想较真儿,是不较真不行。你别光看着他们站在一起好,他们俩这事儿毛病多了。有些话我这当师父的不好明说罢了。别的不提,光年龄和身份上就不般配。女的要大差不多八岁呢,这不是一岁两岁,三岁四岁,是八岁。他这哪儿是找老婆整个是找小姨儿呢。何况还是个外国戏子。戏子啊,以色娱人的行当,至贱不过了好人家的闺女,谁去干这个”
“就为这些吗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就许老夫少妻,不能老妻少夫吗人家只要两厢情愿,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不就差八岁嘛,又不是十八岁。我祖母就比我祖父大八岁,还不是我祖父先死的。至于戏子之说。就更不要提了,你那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如今电影已经成了艺术,演电影的女明星在国外可是艺术家的性质,美国的女影星格蕾丝凯利甚至嫁给了摩纳哥王子成为了王妃。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民国四大家族孔家的后人,就是民国时候当过外交官的那个,还娶了一个美国的电影明星呢。”
“我不管什么孔家,我就想管好我自己的徒弟。哪怕这些都不算什么,可我总不能让自己的徒弟娶个日本人吧。宋先生常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人生在世,成家立业与为人之道俱是一理。无论世事怎么变化,我们做人的基准不能变。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都没错吧可要是我的徒弟娶了日本人,先不说血脉混肴,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就说这一院子的东西,最后会流到哪儿去要是都变成日本人的。那我们师徒俩岂不成了当世的罪人怎么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宋先生我清明磊落一生,谨守师训一世,到了要见到这种结果,会死不瞑目啊”
“嗨,让我怎么说你好。有这样的信念固守不渝虽然可嘉,可你这种信念却不能偏执。否则反受其害。甚至害人害己。难道庆子不是外国人你就能安心吗梁鸿志、卢芹斋、李成才,这些曾经出卖华夏宝物,把无数国宝私运海外的败类,哪一个不是华夏人这种事,重要的还是要看人品才是吧你这么介意她的国籍,岂非舍本逐末更何况我如今也是美国国籍了,是不是在你的眼里,我也是外国人了”
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询问,是当真把康术德给逼问住了。
尤其是最后听到江四小姐当面问他,自己算不算是外国人,他心里好一阵难受。
“不,不,你不一样你不一样你当然不能算外国人”
康术德下意识地回答,不经意间,其实已经丧失了逻辑。
然而江四小姐却完全不给他仔仔细细想明白的机会,反而进一步去绕他。
“我不一样,那我的儿子呢我的孙子孙女呢我的儿子也是美国籍。我的孙子甚至有个白人的妈。按照你的标准,那他们肯定是外国人喽那我问问你,我的儿子要是也喜欢华夏的古物,那到底该是不该他要是想花钱买上几件,想找你帮忙,你又会怎样是推脱呢,还是帮他”
“我我”康术德语无伦次,脑子也乱了,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眼瞅着他露出一副惊愕莫名的表情,那样子窝囊极了,也可怜极了。
对他的想法十分理解的江四小姐忽地心头一软,也不忍再逼迫他了。
轻声叹了口气,说“你也别胡思乱想,用不着瞎操心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儿子并无此意,我只是说说罢了。至于我们现在的国籍虽然已非华夏,但这并非我们所愿,而是历史造成的。这么多年虽山水相隔,但我思乡之情始终未改。我和这片土地血脉相连,这种情感不是国籍可以改变的。所以我必须回来,死也要死在这里,人重要讲究落叶归根嘛。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告诉你。我这个儿子并非我亲生的,他其实是春子妹妹的孩子。论起来,他当叫你师叔才对”
最后这几句话,这如同在屋子里炸了个雷。
把康术德都快炸傻了。
他的手一抖,一杯茶泼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全顾不上,嘴唇哆嗦起来,只顾问,“他的亲生母亲是宋春子那他岂不是宋先生的宋先生的外孙”
看见江四小姐默默的点头,康术德又迫不及待的追问,“那宋先生呢宋先生的下落你知道吗他现在人在哪儿过得好吗还有他的儿子,星垣怎么样了”
却不料,江四小姐却露出了黯然神伤的表情,再出口,竟然是极为不幸的消息了。
“宋先生的人已经没了,当初到了那边,好像也曾风光过一阵,听说还做了官。他都当上寓公了,每天只是收收房租,读读书,逗弄孙男娣女。宋星垣一家四口在宋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就离奇遭遇绑匪,最终无一幸免。春子妹妹的丈夫在宋先生离世后,也莫名其妙出了车祸。后来她是好不容易联系到我,又想尽办法辗转跑到港城,才把她八岁的孩子托付给我的。后来我们回到美国,就再没有过春子的消息,只听她在澳门神秘失踪了。现如今,宋先生一家,恐怕只余这孩子这么一个血脉了。这件事,其中颇多蹊跷,又牵扯到那边的事儿,刚才见面我才没有告诉你。我知道你与宋先生的师生情谊有多么重,还希望你知晓此事,一定不要过度伤心”
这一次,江四小姐透露的消息,无异于给康术德兜头泼了一瓢凉水,让他从头凉到脚,连头都木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抬眼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发了黄的字画,康术德泪眼朦胧,后面的话都听不进了。
师恩深重,永世难忘啊。
一种切肤之痛让他像个婴儿一样,软到在了靠椅里。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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