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出了酒楼,夜已经有些深了。
美人庄设在郊外五里处的一座山脚下,出了城门,耳边繁华喧闹逐渐褪去,傍山小径,浓重阴影,刀也割不开,官杨严袭走着,仿佛潜游在幽深的海底,没有风声,没有虫鸣,山脚极度幽静。
今晚的月亮就和凶手行凶那晚一样黑。
今晚的风和也像那晚一样大。
今晚靠近女儿庄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超级怕鬼。
这个人,就是官杨。
严袭无语,某人都快贴在他身上了:“你既如此害怕,为何还要选在夜晚出来?”
官杨双指拽着严袭的衣袖,紧紧跟在身后,东张西望,随即解释道:“倒不是怕这个庄,只是身在此境中,我就不由自主的想起话本里一些鬼故事,三界风流鬼怪录里,那些女鬼,专寻俊俏过路男儿索命,还有什么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也喜欢男女通吃……”
严袭嘁了一声。
“鬼话连篇。”他停住脚步,忍不住打断:”若是真怕,以后就不要看那些话本子。”
看了之后,脑中想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男女通吃……
怪就怪自己联想能力太强,官杨有些委屈:“我也看那些秘术修行,上古术法,故事虽言恐怖,到头来却还是要道一声有情有义,有血有肉,好看的很,你若不信,待过两日回去我将珍藏话本借给你,你一阅便知,我是不是说鬼话了。”
“你是真不懂我说的鬼话意味?你若真要理解风流二字便多去看一些神庭内的藏书,你刚刚所谓的那风流不过都是床底之间,裙摆之中。”
“扑哧”官杨没忍住笑出了声,原来严袭要的是高雅风流。
官杨道:“我说侍郎也太认真了,不论那种风流,皆是快意,人生在世几十年,不损害他人利益前提下,但求问心无愧即可,侍郎今年也有十六了吧,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什么情况?”
官杨附在严袭耳边,神秘兮兮道:“就是在你睡觉的时候,突然有一股神秘力量控制住你的意念,让你去做一些可怕的事情。”
严袭一声轻嗤:“可怕的事情?难道你有过?”
官杨挑眉坏笑道:“有啊,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都会有。”
严袭猛然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这个可怕的事情就是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你无不无聊?”
“这个可不无聊,我这是在教你做一个正常的男人。”
“死开。”
话语间,两人已经到了赵家美人庄门口。
以前风光明媚的大宅经过一夜血洗,现如今,成了一座阴森森的鬼宅。
除了夜风微微吹拂过耳边鬓发,远方城郊农家田埂处隐约传来一两声狗吠惊叫,这周围都是死寂无声的,月光透过缓慢移动的黑云时隐时现,风里似乎都能嗅到血的腥味,一股凉意蓦然穿透身体,刺进骨中,还未进门,官杨都感觉到了一股铺天盖地的怨气席卷而来。
终于到了门口,官杨深吸一口气,暗红的紫檀木门上渗透的血迹已经结痂,他指尖触上大门的那一刹那,这里被设了一道结界,他微微闭眼,体内魂脉躁动起来。
耳边全是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凄声厉叫,官杨仿佛置身于当时残杀场景,人间炼狱一般。
全庄全是手无寸铁的少女妇人,对着那道……诡异的花红身影,此身影极快,如鬼魅一般,官杨脸色沉了下来,秀眉紧蹙,穿梭血海中,极力避开耳边袭来的惨叫,努力想要看清它的脸,却始终无果。
“你这个门,要开几年?”
官杨瞬间回神,收起灵力啊了一声,然后道:“里面怨气确实重了些。”
“罢了,我来。”
严袭绕过他,指尖才一触上大门,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而猛然睁眼,眉眼一片凌厉。
官杨接住了微微后退的他。
严袭袖中长指一瞬微蜷,眸光一紧,敛眉道:“里面有活人?”
官杨愕然道:“活人,怎么会……”
严袭道:“气息,极弱。”
灭门之事已经过去了两日,里面怎么可能有活人?
严袭掌间化出一股灵力,结界被破,那紧闭的大门终是吱吖一声露出一条缝,紧紧才露出一条缝,那阴凉刺骨的气息顿时席卷两人,与此同时,门缝中漏出一丝浅浅的金铃声。
待到视野完全开阔,院中一片空旷,现场好像也被人清扫过,庄内上下数百口的尸身早已被转运到了义庄。
刚刚在门外感受到的强大怨气在官杨与严袭进门之后,忽然消散,化为乌有。
官杨才一踏进门,却是忽然收住了脚步。
身后严袭道:“怎么了?”
官杨微微侧眼,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身旁,然后用手指了指,严袭绕过他进门来,看见眼前景象时,刹时,瞳孔一缩。
一位少年被吊在了大门侧边,年纪不大,怒目圆睁,眼里还残留着深深的不可置信和惊疑不甘,两行血泪喷薄而出,凝固在了嘴角,视线再往下去,只见衣裳褴褛,空空荡荡,几截破碎的残布随风飘荡,那原本健壮结实的一双腿此刻只剩森森白骨,此时幽幽晃晃,渗人的紧。
少年的手中全是干涸的鲜血,但那残破的手中却是紧紧握着一只金色铃铛,此时随风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种境地下,好听却凄凉。
少年的旁地上,还有一些残留的衣服和配饰,官杨出了一身冷汗,他旁边开始应该还有人。
依官杨的性格本是不忍心再细瞧这副惨状,但是,少年掩在凌乱散发中的眉眼,他似乎有些熟悉。
深吸一口气,官杨指尖轻轻撩开那绰乱发。
“纳兰玉。”
官杨声音满是不可置信,手指间还有微弱的呼吸,刚刚探测到的那股活人气息竟然是他。
闻言,本在院中查探的严袭,回头间,面色有些冷了。
东洲金陵世家血猎师,纳兰世家长子纳兰天齐。
原本翩翩公子,却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官杨蓦然想起刚刚客栈中的对话。
血猎师全部有去无回,这次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能将世家高阶血猎师折磨成这副模样,凶手的灵力,必然可以与光音神庭十二玄君齐平,甚至,还在其之上。
官杨低声唤道:“纳兰玉。”
纳兰玉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那入了骨髓的痛意终是麻木了。
“杀……了我……”
少年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声音嘶哑痛苦至极,像是经历了非人折磨后瞧见的一点曙光,口中说出的不是救我。
而是杀了我。
夜风忽起,掀起纳兰玉身上残破上衣,只见他的肚腹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他是被吊在这里,任由这些虫从他的脚趾头一点一点吃起,他的意识,也一直保持着清醒。
千刀万剐,切骨离肤之痛,和前世的严袭何其相似,不过,严袭的遭遇却是比这还要残忍百倍。
官杨识得这些虫,这是南溪龙雀山白狐族饲养的魔种噬魂散,以活人血肉为生,四国两域,是明令禁止这邪恶东西的。
重点是此散已在四国失传百年之久。
只见官杨指尖一点,温和的灵力注入纳兰玉身上,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久违的暖意,纳兰玉最后一点残留的意识终于不再那么痛了。
“谢……”
透过凌乱的散发,纳兰玉虚弱的道了一声谢,然而很快,这道谢意凝在嘴角。
这时,庄内泛起了薄薄的白雾。
视线透过官杨,纳兰玉落在院墙那颗茂密的梧桐树上。
还是那道花红身影,它此时坐在梧桐树枝上,晃着双腿,带着花色面具,正笑意盈盈的看着他。
“它来了……”
官杨与严袭齐齐回头,繁茂枝丫间,却是空无一人。
纳兰玉盯着那颗梧桐树,又哭又笑,心里被恐惧渗透:“畜生……恶魔……你滚,……你滚……!”
心智癫狂起来,纳兰玉似乎被自己看到的幻像刺激到了,眼里那股浓烈的恐惧生生要刺穿人的肉皮一般。
气急攻心之下,本就一口气吊着的纳兰玉终于血眼猛瞪,那股微弱气息顿散,再是没了生气。
活活被幻像吓死了。
夜间,一片寂静中,纳兰玉空荡荡的身子诡异的飘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梧桐树。
对于纳兰玉的死,严袭并没有什么波动,只道:“愁眉苦脸做什么,他这样,你再救,也是活不成了。”
他这样,你再救,也是活不成了,上一世严袭死的时候,萧牧一也同他说了这句话。
理性的人说出的话,听着,很真实,也很冷漠。
庄内薄雾越来越浓烈,隐约向他们袭来。
仿佛下一刻,那浓雾里就要生出一只鬼手来。
似乎察觉到这雾气似乎有迷幻作用,严袭道:“这雾来的蹊跷,先走。”
“嗯。”
官杨低低应了一声,旋即缓步上前,轻轻解下纳兰玉手中血猎师专属的镇魂铃。
镇魂之铃,生死不离。
纳兰玉一生向善,为人光明磊落,为了世交赵家却遭此灭顶之灾,前世,他落魄时,曾受过纳兰玉照拂,官杨摩挲着手中铃铛,似作出承诺:“你且放心离去,我必会找出那个人,为你解恨。”
话罢,官杨伸手,轻轻合上了纳兰玉血红的双眼,口中默念术语,严袭侧眼瞧着他,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他发肤受损,怨气极重,渡生咒对他起不了作用的。”
“有用。”
官杨却道:“纳兰玉的怨气再重,依他生前品性,也不会化为厉鬼报复世人,渡生咒,有用。”
严袭眸光意味不明,道:“你总是这样太过相信了,这世间,有些人的心性转换不可依平日性格揣摩,好的人,也会执起刀刃,弑首歃血。”
闻言,官杨一怔,究竟被逼到什么程度,好人才会弃和执刃,他将镇魂铃收好,道:“不是相信,是但求问心无愧即可。”
此时,严袭清冷的眼眸中全是官杨,墨鬓澈目,光影雾气氤氲之下,官杨眼神坚定又温柔,他不知想到什么,转而又是一声轻叹:“但,问心无愧其代价,岂是你我能受得起,问心和无愧,总会失去一个的。”
问心就是违背世俗,那便是大逆不道,众叛亲离。
无愧就是悔对自心,那便是世人称赞,心死难存。
无法难两全,所以无论怎么做,大多都是问心有愧。
闻言,严袭如雪一般清冷的眼眸意味难寻,只道:“走罢。”
待两人出了美人庄,回头望去,整个庄园已经被那片诡异白雾全部笼罩。
两人走在回城路上。
官杨忽然出声:“严袭。”
“嗯?”
“你知不知道,你特别好。”
严袭面无表情:“哦。”
想起方才的纳兰玉,官杨心有余悸:”幸好,万幸,你还在。”
多么温柔的口吻,全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严袭更加面无表情了。
官杨摸摸耳间,忽然感觉空气有些莫名压抑,瞧着严袭的面色,有些心虚:“额,怎么感觉我说了心里话,你却一副想往死里揍我的表情。”
严袭又是皮笑肉不笑,说得好,可以的话是真的想揍,还有,我该高兴吗?若是你把“你特别好”前面的严袭两个字去掉,可能我会很高兴。
“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无缘无故来肉麻你,我只是……真的高兴。”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散在了风中。
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劫后余生的庆幸,珍惜的人还在世上,所有的悲剧还未发生,哪些血泪,痛彻心扉,就像世事,终是一场大梦。
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见官杨模样有些落寞,半晌,似是安慰,严袭终是闭眼咬牙道了一句:“记住,以后,我会一直在。”
官杨听见这话顿时失意渐散,他的眼睛笑起来弯弯,像月牙一样:“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
严袭不想再说什么了,强迫自己从鼻息间挤出了一个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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