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徐长流轻柔嗓音落地之后, 寝殿内便是一阵久久的沉寂。
相比于裴奉嵊的震惊难解,徐长流表现得自然多了。
良久,裴奉嵊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微微侧首, 看着床前正在收拾药包的徐长流, 道:“你怎么就……修成人形了?”
修成人形, 晚上就没狐给爷暖床了。
裴奉嵊不禁扶额, 表示十分惋惜。
闻言, 徐长流一顿, 旋即道:“两百年前,我便修成人形了,只是那一日在凡界之禁地受了重伤,时至今日, 才恢复过来。”
听徐长流这么一说, 床上的裴奉嵊一拍脑袋道:“爷都给忘了, 那日去龙雀山寻当归,幸得你挡了几分剑气, 算起来, 你还真是爷的救命恩人。”
“你错了。”
“嗯?”
“并非我自愿替你挡, 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已受了严重内伤, 正要避开时,你却搂住化为狐形的我,所以, 我的手,才被当归剑气所伤。”
“。。。。。”
“是这样吗?”
裴奉嵊难得蹙眉,口气充满疑惑,随后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
这时,徐长流带着药包走至床前。
沉默半晌,裴奉嵊目光落在徐长流手背上的那道细细疤痕时,轻咳一声道:“当时,很疼吗?”
“还好,都过去了。”
徐长流声音温静,轻轻挑开裴奉嵊的衣裳,替他清理伤口渗出来的血污。
裴奉嵊还从未与这般安静的人独处一室,以前徐长流是只狐狸,不会人语,任他怎么逗弄都可以,现在摇身一变成俊俏儿郎。
一时之间,裴奉嵊倒要酝酿怎么开口了。
徐长流面容生的十分书生气,做什么都慢条斯理,手指细腻细长,连打起伤口的布结都十分好看。
不知不觉,床上的裴奉嵊看呆了。
相比秀气的徐长流,瞧瞧自己,好像真的太糙了。
不是看见裴奉嵊,徐长流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伤口。
纵横交错,有些可怖。
这次留在裴奉嵊胸口的伤极深,下手的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换药不过两个时辰,纱布被血渍渗透又粘在血红的伤口上了,徐长流试图轻轻将其扯下,才一落手,便见裴奉嵊已是痛的闭眼,手脚蜷缩,额角都落了大颗大颗的冷汗。
不过,他倒十分能忍痛,只是咬牙隐忍,并未痛呼出声。
徐长流指尖溢出一股灵力,替他稍微止了痛,将药换上,凝视裴奉嵊道:“胸口的伤,谁刺的?”
裴奉嵊俊容有些苍白,系好衣裳,轻轻倚靠上床头,一声轻嗤道:“能有谁,还不是纳兰桀手下人,爷这回算是见识了,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只会阴险算计。”
徐长流琥珀色的眼瞳什麽情绪都看不出来,墨染一般的发丝顺了下来,长长的睫毛隐在淡淡光线里:“不是,我是说覆在这道新伤之下的旧伤,看上去已有十几年之久,那时你不过□□岁,谁人对一稚嫩孩童如此心狠。”
闻言,裴奉嵊敛眉,眼眸低垂,眼尾形成阴影,沉默半晌才道:“也是纳兰桀。”
徐长流温润眸色不自觉有些冷了:“他为何伤你?”
裴奉嵊转眸,目光落在窗外,一夜之间,无生宫已是雪落满枝,嘴角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裴奉嵊道:“说来也可怜,不过为了一碗别人不要的残羹冷渣罢了。”
“早知道那碗冷饭差点要了爷的命,爷还不如去和街头野狗抢饭吃,毕竟,打不过纳兰桀,还是打得过野狗的,长流,别看爷现在表面威风凛凛,其实不然,我睡觉也得防着人的。”
听到此处,徐长流不禁微微出神,眼眸仿佛染上了一丝雪雾,隐隐露出的锁骨裹着薄薄的白衣,仿如蝶翼,他此时坐在鎏金龙雕床畔,在窗外雪光映衬下,有种晶莹剔透的纯净风情。
偏偏,裴奉嵊与他说这些时,是苍凉与淡薄。
“有时我就在想,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在桥洞下捡到我,就让我被那野狗叼了去,想必世间再无南溪国主裴奉嵊,只有默默无闻无赖孤儿小烂娃。”
“因你并非老国主亲生,所以,他们才不愿臣服于你?”
“傻。”
闻言,裴奉嵊似乎被徐长流单纯的想法逗笑,他眼眸本是生的邪肆意味,但在徐长流面前,却多了几分舒朗。
此时,裴奉嵊自己都未发觉。
“就算我是父亲的亲子,也免不了于此。”
“那你对此局势,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
裴奉嵊声音透出丝丝寒薄:“杀之,诛之,灭绝之。”
徐长流长居龙雀,从未涉世,更不见人心争斗之中,是何等狠厉残暴。
他此时,不懂。
“杀孽,终伤己。”
“伤己又何妨?”
裴奉嵊眸底流动着寒冰,道:“没办法,是纳兰桀处心积虑处处算计我的命,何况,父亲平生之愿,便是苗若十二部落归顺,我裴奉嵊不介意当这把杀人的刀。”
他自出生开始,半生蹒跚艰辛,终于长到了二十七岁,他是雪中梅,荷中泥,荒原上奔走的孤狼,天光照不进的那片幽暗林间,早已被世俗浸染,而徐长流就如九天散下的雪花一般,最干净不过,最纯洁不过。
裴奉嵊不愿他被沾染上这些。
于是,收起心神,他悄然转移话题:“嘿,爷问你,除去徐长流,你本来有名字吗?”
徐长流道:“有的。”
闻言,裴奉嵊俊容浮上平日邪肆,道:“什么,说来给爷听听。”
徐长流道:“不说。”
裴奉嵊哟呵一声,又道一句:“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莫不是不好听,说了怕爷笑话?”
知他是激将法,徐长流还是答:“不说。”
裴奉嵊一问这名字,就问了三载之久。
这三年中,徐长流一直长伴他左右,两人相处甚好,但,有什么超越界限的东西,却在悄然间发生变化。
裴奉嵊性子直白张狂,他不怕世人所言,只怕活的不够痛快,世人流言蜚语日渐变幻,国主裴奉嵊从龙雀山带回来的狐狸精是个男人,赐名徐长流,伴君左右,日夜不分。
无生宫有人作证:两人已以银戒定情。
其实,戒指是真的,定情是假的,强夺是真的,互换是假的。
裴奉嵊指间银戒是他生辰之日从徐长流脖颈间抢来的。
徐长流自从重伤化为人形后,便是失去了从前记忆,他不记得这颗戒指是何物,从何而来,为何会挂在他的脖颈间。
那日是大雪天,时值裴奉嵊生辰,兴致来了,两人便在无生宫内小榻上温酒煮茶,不过,清茶全被裴奉嵊泼进了雪地里,他灌了徐长流小半壶酒,才靠近这人身。
沐浴之后的徐长流衣袍穿的松散,裴奉嵊眼尖的很,一眼便瞧见那颗漂亮精致的银戒。
徐长流眼尾浸染了醉意,雪眸显得缱绻朦胧,呼吸有些沉了,盘腿坐在抻着脑袋,目光迷离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邪魅俊容。
“长流,瞧着你这银戒挺精致的,是谁赠予你的?”
“嗯?”
微微挑起的尾音,配上低沉的呼吸,裴奉嵊看着眼前人,思绪瞬间散漫起来,只觉喉头发干。
他鬼使神差一般,仰头又是一盏酒。
“不知。”
徐长流微微推开他,只觉裴奉嵊目光热烈的紧,眼里的火似要将他灼烧一般,遂喃喃道:“你这傻狗,离我远些。”
几年中,被这般称呼惯了,傻狗裴奉嵊也不恼,轻笑一声道:“这样啊,那我要了,权当今年长流送我的生辰礼物了。”
不待徐长流说话,这厮行为已是狂浪至极,撩开徐长流颈间墨发,冰冷的长指便覆了上去。
颈间本是温热,突如其来的凉意刺的徐长流一阵酥麻。
“你要,给你便是。”
徐长流比雪还要白皙的的锁骨垂上了裴奉嵊的墨发,蝴蝶振翅一般,裴奉嵊漆黑的眼睛微微一弯,邪肆而魅惑,他灼热的气息附与徐长流耳畔,道:“此话当真?要什么,长流都会给吗?”
窗外大雪纷纷,雪地里的红梅都被压折的弯了腰。
徐长流穿着薄薄白色寝衣,漆黑长发如同绸缎一般在雪光中铺开,秀气清雅,因为裴奉嵊的靠近,还有脑中那纷乱的思绪,徐长流微微侧首,只见眼前人的眼眸长睫,除了让人窒息的邪意之外,还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自制压抑。
“你所愿,我定当全力以赴。”
闻言,裴奉嵊靠的更近,呼吸相闻间,只听得裴奉嵊一字一顿道:“那,我若是要你呢?”
夜间清润的空气忽然掺上了一丝难以琢磨的暧昧气息。
蜉蝣春梦,片刻温存。
一瞬,徐长流几乎停止思考,半晌,他才温静道:“不给。”
裴奉嵊:…………。
无语之后,只剩无奈。
这小白狐,似乎永远都在破坏他精心营造的氛围。
后来,两人酒醒了大半,裴奉嵊带着徐长流去了一处地方。
是一座竹楼。
竹楼之上,银铃轻响,晚山暮雪,不见星光。
常羡人间琢玉郎。
徐长流盘腿而坐,眸色温润温柔,他总是这样静静的,看雪是静静的,喝醉酒是静静的,陪在他身边,也是静静的。
雪色不及眼眸缠绵,裴奉嵊口中衔着一根甜草,道:“知你喜雪,这座竹楼情之殊途便是为你而建,以后,每年冬日,我都陪你来看雪,不过,若是这天儿不好,不下雪,可就不赖我了。”
龙雀山很大,但说到底,也是天下方寸之地,徐长流轻声道:“我从没想过凡界的雪,会这般好看。”
裴奉嵊唇角漏出一丝浅薄邪肆的笑,却莫名带着温柔缱绻:“是挺好看的,不过还是没长流好看。”
裴奉嵊的情话永远都是张口就来,并且,还是发自内心的实言,此生,他也只想说给徐长流一个人听。
外界再多风雨流言,也冲淡不了半分。
“长流,我问你,待此间事了,你有何愿?”
裴奉嵊从来没有问过他这种问题,雪下的愈发紧了,有飞雪落在徐长流发间,转眼便消融不见。
徐长流道:“何愿?”
裴奉嵊收起漫不经心,问的很认真:“对,风雨终将至,风雨之后,你有何愿?”
风雪簌簌,落在眼前深绿竹林间,片刻,徐长流也认真道:“成全半生梦境,守得山清月明。”
“嗯?”
见他一副没听懂的傻狗模样,徐长流温润眼眸积攒了些许笑意,微微抿唇道:“要我直言吗?”
裴奉嵊是个粗人,这些文绉绉的话,他听不懂,遂道:“傻啊你,这些话爷听着费劲,肯定直接说呀。”
徐长流松开手,指尖聚集一股灵力,裴奉嵊的眼前,出现一副画面,是灵山龙雀。
“我所愿便是此间事了,我们一起回龙雀山。”
裴奉嵊眼眸一亮,他侧眸托腮看着徐长流,觉得口中的草根愈加甜了,道:“行,爷准了,待纳兰桀之事一过,南溪真正稳定,黎若安阮可以接手南溪国朝务时,我便同你回龙雀山,行山水,看月亮,滚床单,长流说什么,便是什么。”
“裴燧,请正经。”
闻言,裴奉嵊笑的越发邪魅了,眼眸轻佻,微微靠近徐长流,裴奉嵊声音有些低哑道:“都叫我陪/睡了,还让我正经,啧啧,徐长流,你说说,到底谁不正经?”
徐长流逐渐招架不住这人眼里的放荡意,微微拉开距离道:“裴奉嵊,让你正经。”
“我正经,怎么不正经,我最正经了。”
裴奉嵊笑的邪肆,慢慢靠近徐长流,眼里调笑意味愈发明显。
徐长流缓缓后退,一个不察,差点摔下了竹楼,幸亏裴奉嵊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拦腰抱过,他的鬓间,落了飞雪银霜。
松了一口气,裴奉嵊才道:“明日,我便启程去北境落月部与天启部,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徐长流知他决断,不作多言,只道:“自己多加小心。”
裴奉嵊此一去,便是半年之久。
收复落月部与天启部之后,只剩一处。
便是南溪大祭师的苗湘寨。
作者有话要说:老裴到底要不要吃小狐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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