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来终止

    七月十五, 苗若沥花山,这日南溪一片喜庆,正是人间快活好时节, 早间黎若安阮暗里派人传来书信, 明日便是她十八岁生辰, 成人及笄之日, 还请大哥裴奉嵊今夜前往苗湘寨青青子衿一叙。

    明知其中有诈, 裴奉嵊还是决定前往。

    白日间, 徐长流带来一副棋盘, 两人临窗而坐,花枝繁茂,裴奉嵊盘腿落座,道:“长流, 此一局, 莫要谦让于我。”

    徐长流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 裴奉嵊今日无端显的有些暴躁,手中银戒散发幽暗的光, 棋局刚起, 他便是集中精力, 步步紧逼。

    徐长流注视他的神情,不由敛眉温声道:“阿燧, 凝神。”

    棋局如战场,隐见血肉撕咬之意。

    暗流涌动,裴奉嵊眉目之间有些幽暗, 与他而言,无论棋局还是战场,从来便是浴血而存,不是生。

    到了最后几步。

    徐长流所执白子显然已占上风。

    裴奉嵊眼睫如帘,漆黑的眼睛犹如深暗的古井。

    “长流。”他轻声呢喃,“我其实,早就该豁出去的。”

    古色棋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犹如两支军队在棋盘上浴血奋战,裴奉嵊破釜沉舟,然,棋盘之上,已成死局。

    徐长流雪白衣袖缓缓滑下,遮住他秀丽的手指,他垂着长长睫毛,拈起白子,落了下去。

    “今夜前去青青子衿,想好了吗?”

    “黎若安阮是父亲唯一的后嗣,我必须照顾好她,如若不统一苗若十二部,彻底杀死纳兰桀,南溪国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情,幼时我便以稚子之心尝尽世间百态,是他将我捡了回来,授我功业,待我如亲子,我寒冬无望的人生,是他给与我第一缕温暖,他在位时,我知他心善,顾全情谊,可纳兰桀侵占他心爱之人,坏事做尽,意图掌权颠覆整个南溪,如此背信弃义之人,为何不能诛之?”

    裴奉嵊灵力一去,掌间黑子瞬成齑粉。

    “若纳兰桀用黎若安阮威胁于你呢?”

    裴奉嵊拂袖,摩挲着黑子残灰,道:“所以,今夜便是接回安阮。”

    半晌,裴奉嵊又道:“其实,安阮并不知道她真实身世。在她心中,无论纳兰桀如何冷漠无视她,与她而言,这人始终都是她的父亲。”

    徐长流忽然明了裴奉嵊此时心中所想。

    “阿燧,上次你问我有所愿,这次我问你,你有何愿?”

    “先父所愿,便是我裴奉嵊倾命所愿,所以。”

    裴奉嵊一顿,一字一句道:“到此境地,长流,你不能阻我。”

    “阿燧,我从未想过阻你,此后一切,我陪你。”

    情话入耳,裴奉嵊俊美眉眼舒朗起来,面容显然已是满足至极。

    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此番事了,爷便陪你回龙雀山年年折梅看雪,好像还未与你说过,父亲曾教我用山间雪水酿酒煮茶,等有机会,我亲手酿与你喝,这次,你必定是不会醉了。”

    “好。”

    “还有,你不是喜梅吗,这些年我走了不少地方,知晓南溪有一处漫山红梅之境,那时,我就想着带你去瞧,今年冬日,我们便去,可好?”

    “好。”

    “不过那片境地人迹罕至,气候变幻莫测,此去路线,还得容我仔细斟酌计划。”

    ………………

    裴奉嵊今日说了很多,以后的愿景,小时候的过往。

    鸟语花香,风清语凝。

    今生如此经历,有苦有甜,万般苦楚喜乐,都抵不过徐长流在他身边。

    上苍其实没有亏待过他,身不由己心由己,至少他的心,他所爱,都在他身边,并未迷失在这场人世的权谋利益里。

    临近夜晚,南溪浮黎城里万人聚集,与天同庆沥花山,篝火会之后,便是绫花圣女上圣□□舞,可是,南溪百姓等了很久,都未等到绫花圣女黎若安阮。

    无人想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而至。

    苗湘寨青青子衿上方,密密卷着黑压压乌云,仿佛深潭中的险恶漩涡,青青子衿门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花灯在风中摇摆,被风吹的烛火仅剩一线昏黄,飘摇不定。

    还未进去,裴奉嵊便有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感。

    徐长流见他有些踌躇,遂绕过他,上前打开了门。

    房门打开来,入眼便是刺眼的红帐,房内情景,像是热闹筵席散了之后的场景,乱盏残酒一地,红帐缠绕一地,上面还附着着滴滴鲜血,周围是年轻男子的散乱衣服,夹杂着女子的华美衣裙,铺陈一地,裴奉嵊自踏进房门之后,脸色犹如风暴骤变,阴凉的眼神如同从地狱席卷而过。

    徐长流素来温润的眉目此时也沉的厉害。

    裴奉嵊终于站定在主桌前,他缓缓蹲下身,俯身拾起桌上的银铃。

    这时,青青子衿内想起一阵丝竹乐声,夹杂着男人的下流嬉笑,还有女子的……绝望哭嚎声。

    这是南溪巫蛊幻术,只闻其声,境像在裴奉嵊脑海心间。

    徐长流从未见过裴奉嵊这副模样,立在原地,身躯先是僵硬,其后便是颤的厉害,犹如濒死之际困兽发出的绝望挣扎呜咽。

    “纳兰桀!”

    抬眸间,裴奉嵊一身黑红相间的黑袍更衬的他周身气息宛如地狱修罗,眉梢眼角,翻涌着无限汹涌的恨意,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一般。

    有什么理智神思在这一刻崩坍断裂,心仿佛裹着寒冰坠入无间地狱,裴奉嵊掌间灵力凛然掠去,将面前的主桌一瞬碾成齑粉。

    指尖魂戒幽光暗起。

    徐长流道:“阿燧。”

    裴奉嵊站定,道:“去巫蛊坛。”

    未曾想,此一去,便是一切终止之时。

    一切发生的太快,措手不及,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做的事情,终究,成了心中遗憾愿景。

    裴奉嵊率领精兵与徐长流赶到苗湘寨巫蛊坛时,巫蛊坛上,只见黎若安软被悬挂在巫蛊坛之上,坛下,便聚集着南溪苗若万千蛊虫,黎若安阮身上布满血污,衣襟凌乱,仿若一只垂死的蝴蝶。

    夜风忽而凄苦,徐长流不忍再看,这一幕,简直活生生在裴奉嵊心尖剜出了血。

    黎若安阮娇俏的脸上,生生划过了三道深深的血痕,她不止被辱,还被纳兰桀毁了容。

    裴奉嵊目恣欲裂:“安阮!”

    见坛下是裴奉嵊,气血殆尽的黎若安阮隐隐抬头喃喃道:“大哥,快走,父亲他……要杀你。”

    父亲?这种畜生,怎配为人父?

    虽不是亲女,但相伴十几年之谊,也不该为了权谋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人性何为,有些人,却是泯灭人性。

    “走,他今日走的了吗?”

    纳兰桀自坛后走出,一身巫师长袍,他已过暮年,发须花白,眸光充满精锐算计之意:“你这小贱人,就和你那不洁母亲一般,看见你这张老夫就觉得恶心,吃里扒外,枉费老夫白养你数十年。”

    纳兰桀心中恨极黎若纤,恨极她的背叛,她的不贞不洁。

    可是他忘了,所谓背叛,是他在先,他背弃兄弟之情,朋友之谊,还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在无辜的黎若安阮身上。

    黎若安阮,对他从来都是敬重。

    今夜本是她的荣光之时,明日本是她的及笄成人之礼。

    纯洁被毁,身世被揭,便是纳兰桀赠予她的成人礼。

    怨毒入骨,便是丧心病狂。

    “安阮是父亲唯一的后嗣,你竟敢如此欺她辱她,害她毁容,命悬一线。”

    恨至极致,骨子里深埋的狂暴狠戾被激起,手中魂戒渐散发出光芒,裴奉嵊有些平静了,语气忽而风轻云淡:“行,爷便要你整个苗湘寨的女子陪葬。”

    话罢,只见巨大闪电劈裂夜雾,刺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这位年轻国主浑身似乎带着寒凉雪气,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让人难以呼吸。

    裴奉嵊脸色猛然下沉,再变成不忍,最终沉淀成一种残忍入股的坚定。

    “众将听令,杀,寻苗湘寨美人脸。”

    此令一下,数百精兵持戟纷拥而入,狼烟起。

    裴奉嵊目光凄绝狠厉。

    寒淡月色下,徐长流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雪色的白,温润双眸仿佛笼在烟里的一对水晶,雪色衣摆随风微动。

    他想说什么,想劝什么,半晌,终是没有开口,抬眸看向烽火血腥中的裴奉嵊,徐长流似乎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入心中。

    知你苦,知你愤恨,知你怨,所以,我不劝你放下,无论何种结果,我陪你。

    今晚的苗湘寨纯白芦花被血染红,女子凄绝惨叫不绝于耳。

    纳兰桀对自己种下的因浑然不觉,只道:“裴奉嵊,你不过一市井小杂种,并非南溪纯正皇室血脉,还妄想统一十二部,你可知,是你先坏了南溪百年规矩,待我今夜取下这小贱人的七窍玲珑心,延我数百年寿命,量你裴奉嵊骁勇善战又如何,百年之后,还不是化为一抔黄土白骨。”

    因黎若纤是灵族人,所以,她的女儿,黎若安阮也有七窍玲珑心。

    传闻灵族七窍玲珑心可使垂死之人起死回生,增加数百年寿命,这便是纳兰桀日思夜想,梦寐以求。

    他为何要选择此种方式,是因为,他周旋世故数十年,斡旋算计,算透人心,他懂,如何才能诛裴奉嵊的心。

    这位年轻国主虽是街头孤儿,狂徒行径,但心中却极重情义,知恩图报,只有利用黎若安阮,才能击溃他最后的心理防线。

    因为,裴奉嵊做梦都不会想到纳兰桀会这样做。

    毕竟,他是一个人。

    纳兰桀自己也想不到,可他,却还是按照计划做了,骗了唯一信任他的弟弟纳兰月霆,教唆手下,对单纯善良的黎若安阮,做下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闻言,裴奉嵊眸色阴沉的厉害,纳兰桀所处的苗湘寨部落是南溪国主的心头大患,致命毒瘤,不除之,南溪难得延续。

    “纳兰桀。”

    只见裴奉嵊唤出神武“当归”,因沾上太多血腥之气,加上此时裴奉嵊暴虐心性驱使,手中魂戒力量被彻底开启,源源不断的诡异力量从魂戒喷涌而出,顺着他的灵流魂脉纹路,聚集在了当归上。

    “你夺人之妻,祸人之女,作乱南溪党政,以阴邪之法延年益寿。”

    抬眸间,裴奉嵊宛如地狱爬出的修罗一般,双眼血红,声音嘶哑的厉害:“你该死!”

    当归猩红剑气凛然挥去,众人眼中,裴奉嵊那张狰狞而恐怖的俊脸,只觉得人生无端荒凉。

    人性在遭受致命打击以后所爆发出来的阴狠、偏执、疯狂真的会让一个人变得陌生而疯狂。

    “你要七窍玲珑心是吗?那先让世人看看你们苗湘寨的人,存的什么心。”

    一念起,所有缘生因果,阴差阳错,便是造下前世剥皮剜心之孽。

    有了魂戒加持,裴奉嵊灵力素手劈天,强悍如厮,绕是纳兰桀早有心理防备,还是被打的节节败退,渐渐已无回手之力。

    蛊坛下,唇齿森严,纳兰桀已是逼至穷途末路:”裴奉嵊,老夫今夜早就与你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我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你不是想与那狐狸归隐龙雀山吗,老夫拼上命,也不会让你如愿,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罢,只见纳兰桀巫语作决,传唤巫蛊坛中万千蛊虫,如血浪般涌向坛下徐长流。

    徐长流有千年修为,这些蛊虫根本奈何他不得,可纳兰桀心思太过阴险,他用巫蛊幻术迷惑了裴奉嵊。

    他知,徐长流是裴奉嵊唯一的软肋。

    徐长流,便是裴奉嵊的命。

    裴奉嵊仿佛看见徐长流被万千蛊虫吞噬,随即便是义无反顾,冲幻术中的徐长流掠去。

    徐长流虽与蛊虫一直周旋,可一直留意着裴奉嵊的一举一动,见状,心中有异,徐长流道:“阿燧,回来!”

    然,为时已晚。

    “哈哈哈哈哈,裴奉嵊,你终是功败垂成,你败在了情字手里………”

    未料,纳兰桀偏执变态的笑意活活卡在了喉咙中,他双眸微瞪,胸口传来一股彻骨痛楚,有猩红的液体流出,纳兰桀僵硬的向身后转去,只见才回南溪的纳兰月霆眼眉染着尘霜,手持长剑,正一剑穿头他的心口。

    纳兰桀望向自己的胸口,有些不可置信道:“月霆,功成之际,你竟……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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