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陈旧年代(八)

    穆赫兰元帅的神情中有一瞬间的惊讶闪过, 很快,就像一片破碎的叶子落在水面上,只能惊起半圈涟漪。如果不是因为楚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 根本无法察觉到这一变化。

    楚辞原本以为他会接着问下去,但他却只是点了点头,道:“我那天有提醒过西泽尔, 你按照他说的做。”

    “……哦。”

    楚辞慢吞吞地答应了一声,在谢清伊“喝什么味道果汁”的询问声中, 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压下去。

    晚上他和西泽尔通讯的时候说了这件事。

    “我还以为他会接着问呢。”楚辞皱着眉道。

    “他这个人,基本上没什么好奇心。”西泽尔笑道,“被他察觉到有问题是一回事, 但是探知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你不主动说, 他很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过问。”

    楚辞耸了耸肩:“如果莱茵先生在这,一定会说,穆赫兰元帅一点也不适合做侦探。”

    次日一早, 楚辞要去学校的时候,穆赫兰元帅叫住他:“等等, 我送你过去。”

    “啊?”楚辞回过头,“不用,我自己走就可以。”

    “不是, ”穆赫兰元帅道, “科技大学工程学院的院长是我老同学, 他很早约我去给他的学生做一次演讲, 时间就定在今天。”

    楚辞恍然大悟:“难怪您昨天回来了。”

    穆赫兰元帅“嗯”了一声:“走吧。”

    下车的时候穆赫兰元帅问:“你们什么时候放学?”

    “下午五点, ”楚辞道, “不过, 如果提前完成实验的话,可以早走。”

    “五时……”穆赫兰元帅低头看了眼时间,道,“应该差不多,到时候通讯我来接你。”

    末了,他又补充:“如果的终端无法连接通讯就通讯舒白。”

    他说着,将副官舒白的通讯ID划给楚辞。

    楚辞:“……好的。”

    因为今天是蹭了穆赫兰元帅的车过来,因此他比平时来得早一些,小兰一进实验室看到他吓了一挑,惊道:“你怎么来这早!”

    楚辞看了眼时间,距离早会开始还有五分钟。

    他无奈道:“你检查一下昨天记录的三号涡轮数据,我刚才扫了一眼,第十二组偏差值太高了,和前面十一组都不匹配,如果不是数据问题就是仪器没有校准好。”

    “怎么可能!”小兰尖叫一声,“前面十一组都没问题,第十二组仪器怎么会出问题?完了完了要真是数据出了问题我今天肯定死定了……”

    卢卡斯教授虽然平时为人随和,但是一旦涉及实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小兰戏称之为“双面人”。

    她着急忙慌的去检查数据了,楚辞慢条斯理地将今天早会要总结的成果数据拉出来放在书写板上,结果一直等到小兰将数据检查完了,也不见卢卡斯教授来实验室,席杨皱起眉头:“老师是不是睡过头了?”

    几个学生面面相觑,最后一致推举作为大师兄的席杨去通讯卢卡斯教授询问一二,大师兄为人相当厚道,真的去问了,最后在一众师弟师妹翘首以盼的目光中无语道:“都散了吧,老师半个小时后到,早会推迟一个小时照常开。”

    其他人此起彼伏地“切”了数声,老板旷工的梦想破灭,大家只好该干嘛干嘛。

    “不应该啊,”一个男生摸着下巴道,“老师平时可从来不会迟到,今天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说是有个老同学来我们学校演讲,他正好过去叙旧。”

    “来演讲?那应该是个大人物吧,”小兰玩笑道,“我们老师还认识这种大佬?”

    “不是,你不能因为老卢不排面就真当他默默无闻啊,”男生道,“要不然秦教授能答应让我们实验室的人去交换交流?”

    “开玩笑而已,”小兰摆手,“所以今天来演讲的到底是谁?”

    楚辞忽然道:“是陆军元帅。”

    “哦——”男生恍然大悟,“那就说得通了,老卢本科是中央军校的。”

    小兰偏过头,好奇道:“林,你怎么知道陆军元帅今天来我们学校演讲?”

    楚辞含混地道:“路上看见宣传栏了。”

    结果卢卡斯教授没能按时回来实验室,早会推迟到了明天,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楚辞就已经完成了今天所有的实验,还顺手帮小兰记录分析了一组数据,他打了个呵欠:“我先回去了。”

    小兰:“……”

    楚辞边走出实验室边给舒白副官通讯,他想的是,如果穆赫兰元帅已经结束了,他就正好跟着回去,如果还没有,他就去图书馆转悠一圈。结果舒白说演讲已经结束了,而且他们就在卢卡斯教授的实验室不远处,楚辞便直接过去了。

    “这就结束了?”穆赫兰元帅诧异道。

    楚辞点头:“今天没有开早会,所以日常实验就早早做完了。”

    “原来你在卢卡斯的实验室学习。”穆赫兰元帅道,“我今天见到他了,他偶然提起说秦教授的学生在他那交换交流。”

    “是啊。”

    车子行驶出科技大学就跳入了空间场,可是刚刚走了没多久,舒白忽然道:“元帅,宫合十三桥那边的岔路口交通管制了,我们恐怕要绕路。”

    穆赫兰元帅忖道:“要绕的话是不是只能去风声公园?”

    “是的。”

    “绕吧。”

    结果绕到风声公园附近,高架桥和飞行道同样也都正在交通管制,远远地都能看到空警和陆警在疏通秩序,桥上的各种交通工具像是凝滞的河流。

    “怎么回事?”穆赫兰元帅皱着眉头问。

    “是学生在抗议游行,”舒白道,“结果好像发生了什么冲突,估计要等冲突解决才能放开管制。”

    他搜索了一下路线,又道:“我们也可以原路返回,然后绕去迷光之森。”

    “算了,”穆赫兰元帅摆手,“等不了多久的。”

    舒白笑着对楚辞道:“那边就是风声公园,你可以过去玩一会,等管制放开我叫你。”

    楚辞下意识要拒绝,穆赫兰元帅却忽然开口:“去吧,过去看看。”

    “哦,”楚辞解开安全带锁扣,一抬眼却发现穆赫兰元帅和他动作一致,楚辞诧异道:“您要下去?”

    穆赫兰元帅瓮声瓮气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从升降梯下了架空桥,风声公园是一座城市花园,和周围的建筑并没有特定界限,甚至让人觉得穿过大厦林立的喷泉广场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碧草如茵,突兀地像是忽然回到了自然。

    工作日的下午,公园里并没有多少人,穆赫兰元帅今天虽然穿着军服,却并没有戴肩章,偶然有过路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都一瞥而过。他走得很慢,仿佛是在欣赏风景,楚辞顺手敲了敲终端,询问埃德温所谓的学生游行是怎么回事。

    埃德温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道:“因为上个星期开始实行的《基因法议案第二十三次修正案》这一版《修正案》从三年前就已经出了草案,但是学界和政界一直争论不休,因此搁置到最近才正式颁布,上星期日正式实行。”

    楚辞有些惊讶,在终端屏幕上打字:【三年前的草案现在才颁布?这么大的争议,总统办公室没有强行叫停?】

    埃德温道:“这正是总统先生在一力推进的。”

    楚辞又写:【学生游行的原因是?】

    “《修正案》第十三条,将基因控制局数据库资料留存时间从二十年变更为三十年。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反对者们需要议会大厦给一个正当的理由。但是那座大厦的政客们总是以各种花语搪塞过去,所以今天,首都星社会大学的学生才组织了抗议游行。”

    楚辞缓慢地拧起了眉头。

    已经走到他前面的穆赫兰元帅回过头,沉声道:“阿辞,走在路上不要看终端。”

    楚辞连忙将终端合上,快步追上他。

    “我刚才查了一下学生游行的原因。”他道。

    穆赫兰元帅停下脚步:“什么?”

    楚辞将基因法案的事情说了一遍,穆赫兰元帅却只是点了点头。

    楚辞疑惑道:“可是数据留存时间延长这种无关紧要的修改为什么要抗议?”

    “表面看起来无关紧要。”穆赫兰元帅缓慢地道,“但是人类在三十岁之后基因就会趋于稳定,所以之前的数据留存时间是二十年。。”

    楚辞思索道:“延长了数据留存时间意味着……人类的基因很有可能过了三十岁也依旧不稳定?”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当代基因异变已经控制得当,大部分人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一次。但是楚辞“有幸”见到两次,可不论是锡林落水集的小乞丐,还是主卫三空港的站务员,毫无疑问他们都没有超过三十岁。

    而《修正案》中骤然延长数据留存时间是否意味着……

    “三十岁之后的人也有可能出现突发性异变?”

    他惊讶地问。

    穆赫兰元帅没有回答。

    楚辞道:“您对这个《修正案》的看法呢?”

    沉默半晌,穆赫兰元帅道:“我没有什么看法。”

    楚辞有些讶然看向他,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因为某些原因,我对和基因论有关的话题,一向都是保持沉默。”

    “因为西泽尔的姑姑?”楚辞问。

    穆赫兰元帅暼下一抹深沉的眸光:“你知道?”

    这双冷绿的眼睛和西泽尔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穆赫兰元帅的眼窝更深一些,因此眼皮褶皱更宽,压得睫毛有些塌,于是只要稍微垂下眼帘,就会遮住眼睛中的神光,显得神情莫测,不可捉摸。

    在过往的几十年里,他从不愿意提及自己失踪的妹妹,而这件事本来知道的人就极少,久而久之,就像是没有人再记得杰奎琳·穆赫兰这个名字。

    他也不记得。

    就像被他刻意藏在书柜中角落里的旧照片,如果看不见就是不存在,如果不提及就是没有发生过——

    人总是善于自己欺骗自己。

    楚辞道:“我有一次问西泽尔靳总的事情,他告诉我的。”

    “靳昀初……”穆赫兰元帅倏而有些感慨,“她和我也是同学,只是比我低几届。”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惋惜地道:“如果不是因为那次事故,她应该已经接了老李的班……我们上学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非常出色了。”

    西泽尔说过,他的父亲几乎从不夸赞谁,可是从他口中却可以听见这样赋予了诸多程度词的称赞,可想而知年轻的靳昀初是怎样一个光彩夺目的人。

    他们走过了空荡荡的演讲角,白鸽从古朴的天使雕塑上起飞,迎着风,而风从远方的林海中穿行而来,又徜徉而走。时间已经临近黄昏,喷泉水流中折射出安静的、七彩的光辉,影影绰绰,像是一个朦胧的梦境。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来这里,”穆赫兰元帅道,“从前一到下午或者周末,这地方就非常热闹。”

    “您很喜欢这里?”

    穆赫兰元帅的回答听上去有些答非所问:“年轻的时候和朋友经常来。”

    楚辞的目光追随着一只白鸽一跃而起,天边的云彩被暮光浸染,逐渐泛起厚重的金红。

    他轻声问:“您的那位朋友,是不是叫林?”

    风吹得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可是周围只有风过树林的响动,连绵着,一声一声,低涌着。

    穆赫兰元帅问:“也是西泽尔告诉你的?”

    楚辞却摇了摇头,他道:“林是我父亲。”

    “什么?”穆赫兰元帅像是没有听清。

    于是楚辞又重复了一遍:“您那位朋友,他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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