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佑安神思不属, 在东市买了些饭菜后就匆匆往回走。
距离不远,他骑的马又神骏, 不多时就回到了清水巷。
因为有客人在,韩宅的大门并未闩住, 只是虚掩着。
宋佑安推开门, 快步进入。
此时明月高挂,四下安静,院中空无一人, 只有前院书房的灯亮着。
宋佑安定睛望去,见窗纸上人影晃动。
虽然只是影子, 但看其形状, 也依稀能辨认出其中一个是缨缨, 另一个是太子殿下。
两个人的影子离得极近, 脑袋似乎也靠在一起,竟像是在搂抱着一般。
宋佑安只觉得脑子轰然一震, 心中惊讶异常。他随手将手中提着的两个大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大步向书房而去。
书房里, 韩濯缨听太子殿下说涂上口脂好看,心里也有几分欢喜。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低头再次打开口脂盒子, 对着铜镜细看“真的么”
虽然她自己对于外貌并不是特别在意, 但是被人当面夸赞好看, 自然还是很开心的。谁不喜欢听赞美呢
谢泽目光幽远, 深如泥沼“真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哑,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红唇。他想,好看得想让人亲上去尝一尝,是否真如他想象中一般的甜。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对一个姑娘产生这样的想法。
而这个姑娘一直以来,还被他当做是妹妹。
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对她,或许真的有旁的心思。
不是兄长对待妹妹,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
刚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内有些许的意外慌乱,也有点淡淡的惭愧他怎么能
不对,她又不是他亲妹妹,怎么就不能了
韩濯缨偏头笑一笑,形如红菱的小嘴一张一合“那我就留着,先不擦掉了”
谢泽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其吸引。
他忽的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
韩濯缨微讶。
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书房的门就“砰”的一声被人狠狠推开。
韩濯缨下意识抬头望去。
而谢泽几乎是在一瞬间回过神来,倏地收回了手,一颗心犹自在胸腔中“砰砰砰”跳个不停。
门口站着的是宋佑安。
看清书房中的场景后,宋佑安怔了一怔,不自然的神情自面上一闪而过。
“大哥回来啦”韩濯缨站起身来。
宋佑安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轻轻“嗯”了一声“我带了一些菜肴,就放在外面。殿下和缨缨可以一起去吃一些。”
他心里隐隐有个声音他的猜测是真的。殿下和缨缨之间,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不然,就算是殿下心善,关心缨缨的情况,亲自过来看看,可也不至于停留这么久,也不至于这般熟稔。
而且缨缨每日都在宫中教导公主习武,殿下若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在宫中随意派人询问就行
谢泽垂着浓密的睫毛,强行压下突如其来的遗憾和失落。
韩濯缨扭头看向他“一起去吃一点吧你不是饿了么”
“好。”谢泽垂眸,敛去了眸中的情绪。
宋佑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果然这两人之间,有意无意间会流露出熟悉感。
翠珠喝了药后本自休息,如今宋家大少爷带了饭菜回来,她也只能遵医嘱,吃些清淡的。
她原本还犹豫着是否需要在旁边候着,又想了想,还是先回房待着吧,感觉自己在这儿很多余的样子。
于是,她默默端着白粥回了房间。
韩濯缨则点了灯,低头摆放饭菜,又去厨房拿碗筷。
而宋佑安却目光灼灼望着太子,低声道“恕佑安直言,殿下身份尊贵,应知白龙鱼服的道理。”
“嗯”谢泽神色淡淡,有些心不在焉。
宋佑安看他神情,显然是没有听进去。他定了定神,又道“殿下实在不该逗留宫外,为安全起见,应及早回宫才是。”
“孤心里有数。”谢泽微微一笑。
“殿下”宋佑安的语气急切了几分。
谢泽双目微阖,收敛了笑意“佑安这是何意是在对孤下逐客令”
“佑安不敢。”宋佑安连忙道。
谢泽慢悠悠道“也是,你又不是此间的主人。真下逐客令也轮不到你。”
宋佑安神色微顿,可他并不能直接说出一句,殿下早些从我妹妹家出去吧。
谢泽抬眸,黑眸幽深似潭水,他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孤出入皇宫,身边总有暗卫相随,安全方面,你不必太担心。”
“是。”
停顿了一瞬,谢泽又道“孤来清水巷,自有来此的目的。你以为,孤当日出手,真的只是因为你开口求助了么”
宋佑安双目圆睁果然如此他并没有猜错
“殿下之前认得缨缨”宋佑安几乎已经笃定了这一点。
谢泽似笑非笑“你说呢”
宋佑安正要说话,却见缨缨拿了三副碗筷过来。
只是这三副碗筷,却有明显的不同。
其中有两副是同一套的青花碗底乌木筷子,另一套却是白色素碗与竹筷。
韩濯缨招呼他们坐下,将同一套的留给自己和谢泽,而将另一副放在了宋佑安的面前。
短短数息间,宋佑安心里已转过了许多念头。他来过此地数次,也曾留下来用饭过。
每次用的都是素白瓷碗,怎么跟殿下和缨缨的并不一样
宋佑安轻声问“缨缨,这碗筷”
“啊,这个啊”韩濯缨神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了正常,“我随手拿的,大哥要是不喜欢,可以换一换。”
宋佑安眸色沉沉,轻声道“没有不喜欢,挺好的。”
韩濯缨暗松了一口气。
这些碗筷都是翠珠备下的。青花瓷碗是他们几个人专用,一整套,只有细小的花样差异,翠珠还特意做了标记区分。而素白瓷碗则是客用。
她方才匆匆去拿碗筷,也没留意,完全按照习惯来,竟是大意了。
宋佑安看着妹妹,心情越发的复杂。
这个妹妹有许多事情,都是他不知道的。
谢泽瞧了他一眼“佑安坐下一起吃吧。”
“是。”宋佑安略一思忖,依言坐下。
这些菜肴虽然不错,但三人各怀心思,吃的并不尽兴。
待用过了晚膳,时候已不早了。
可偏偏这两个“兄长”,似是都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沙漏中的沙子一点点流下。
韩濯缨有些发愁,她悄悄看了一眼宋家长兄,又看了看太子殿下,轻声问“你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宋佑安不说话,只拿眼睛盯着太子。是啊,太子殿下逗留的时间太久了,让他不得不多想。
韩濯缨便也将视线转了过去。
“今天太晚了。”谢泽头也不抬,“我就歇在这儿吧,明天早上再回去。”
他还有话想跟她说。
韩濯缨按了按眉心。
宋佑安的手则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殿下”
“怎么你也想留下”谢泽这才看向他,“可惜这儿没有你的房间。”
宋佑安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留下房间殿下言外之意,这里竟有殿下的房间吗
看来缨缨与殿下之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熟稔。
只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缨缨与殿下怎么认识两人又究竟是怎么关系
宋佑安心中的疑念一个接一个,迫切想知道真相。
太子的话一出口,韩濯缨就注意到长兄的神色变了,显然是不知内情的。
她下意识瞪了谢泽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
她瞪视之际,一双妙目清澈澄亮,潋滟动人。谢泽微微一怔,不禁弯了弯嘴角,心里不怒反喜。
韩濯缨又扭头向宋佑安解释“以前我曾把太子殿下”
谢泽打断了她的话“孤年前受伤,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
宋佑安心念急转,已想到太子曾遭暗算一事。他当时人在皇陵帮忙善后,只知道太子殿下在京中某处养伤,具体地址并不清楚。
原来是在缨缨家中吗这么巧
韩濯缨怔了一瞬,也跟着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以前就在这儿养伤。”
“原来如此。”宋佑安心想,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然而转念一想,也不对。即便这样,殿下也不该继续留宿此地。又不是当初有伤在身,清水巷距离皇宫,乘马车也不过两三刻钟的路程。殿下完全可以回宫去的,甚至殿下也可以在他去东市之际就离开韩家,偏偏耽留这么久,还同缨缨在书房中不知做些什么。
宋佑安百爪挠心一般,焦虑而又担心。
“大哥也留下吗”韩濯缨忖度着道,“客房还是有的,稍微收拾一下就行。”
谢泽当即皱了眉,神情不悦。
宋佑安原本并没有留下的念头,但心念微转,他终是点了点头“好,辛苦妹妹了。”
谢泽有些不耐“临西侯府离这儿又不远。”
宋佑安笑笑,心里却想,殿下,傍晚的时候,你刚说临西侯离这儿不近,让我没事少过来走动。
今天突然得知了自己隐藏着的心思,谢泽心绪复杂,想认真理一理心情。可偏偏宋佑安一直都在,让他没能有片刻的心静。
而且缨缨也是,竟主动让宋佑安留宿。
是不是之前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也是这般
这个想法让谢泽心里一阵发堵。
韩濯缨自己不好提出让太子殿下留下,而让宋家长兄离开。这么明显的区别对待也太奇怪了。
她心想,留就留吧,反正家里也不差这两间房。
数月前石南星曾短暂借住过一段时间,客房收拾得现成的,且翠珠心细勤快,每天都有洒扫通风。
韩濯缨直接将宋佑安带去了客房“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打些水”
“有手有脚的,让他自己去。”谢泽站在门口,冷不丁道,“你忙活什么”
他留宿之际,她可没这么殷勤。
韩濯缨一噎,竟反驳不得“也是。”
她定了定神“那大哥,你自己打水好了。晌午的时候,翠珠在后院晒了两大盆的水,夏天热,水也热乎乎的了。你要是不想用热水,后院有井水,院里也有水缸,你应该也看到了。这里不比侯府,勉强将就用些”
宋佑安边听边点头,心下微微发酸,又有点庆幸于今日的留下。
以往他来去匆匆,有时用过晚膳后离去。他只知道她离开侯府后,生活不如以前,今天却是十分直观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缨缨身边只有一个丫鬟,有时反倒还要照顾她,帮其分担家务。
在侯府时厨房一直备着的热水,在这边竟然需要夏天正午的太阳来晒。
更让他难受的是,缨缨对此似乎早习以为常。
她态度自然,而他却更觉得心疼。
韩濯缨细细叮嘱着“那边柜子里,有一些洗漱器具,有的还是全新的,是几个月前翠珠备下的。当时石头带着人过来,准备的多了一些。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了”
谢泽知道这件事,因为当时他也在。但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一些真实想法。
到今天他才明白,他之所以看不得她与石头走得近,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块石头不靠谱的缘故。
宋佑安认真听着,忽然小声道“缨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井井水凉一点。”
“好啊。”韩濯缨拿了一盏灯,带着他往后院走,“就在后院。”
行走两步,她看见太子殿下就那么站在门口,面色沉沉。
很奇怪的是,只要他流露出这种神色,韩濯缨就会有点莫名的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
她大脑高速运转,将方才的事细细回顾了一遍,也没太大的不妥。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只能是她顾忌着宋家大哥第一次过来留宿,对这里不熟,她招待得认真了一些,而让这位殿下在一旁等着。
可是太子殿下对这里熟得不能再熟了,还用她特地介绍
是了,太子殿下很介意她的区别对待,没少强调要仍同先前一样。
于是,韩濯缨冲他笑了笑“你也早些睡啊,明天还得早起呢。”
当着宋家长兄的面,她到底还是没法对着太子叫哥。想了想,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唇,意在表明很喜欢他送的口脂。
却没有注意到谢泽的眸光更加幽深了。
宋佑安跟着缨缨前去后院。
见太子殿下没有追上来,此地又没有外人。宋佑安压低了声音问“缨缨,你跟殿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他说过了啊,他年前受伤,在我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养伤。”
宋佑安双眉紧锁“缨缨,你还要瞒我到几时如果仅仅是养伤,何至于他到现在还过来留宿他是男子,你家中又只有两名弱女子,怎么能在这边过夜这事儿传出去,你还要不要做人了将来还怎么出嫁”
天黑之际过来,就为了吃个晚饭过一夜
韩濯缨轻轻叹一口气“你不也是男子,不也要在这边过夜了吗”
“这怎么能一样”宋佑安急道,“我是你哥。”
韩濯缨默然,只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灯笼。
可能是因为在夜里的缘故,她的心忽然就有些酸涩。
宋佑安看不清她的神色,他咬了咬牙,终是艰难地问出了心底的那个可怕的猜测“他,是不是想拿你当外室”
非妻非妾,关系不明,有时会过来住上一晚,连碗筷都与她的一样
相识多年,直觉告诉他殿下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想法来揣测殿下,但他内心深处又担心万一真是这样
韩濯缨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外室”是什么意思。她有点哭笑不得“不是,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不是吗”宋佑安并未彻底放下心来。
韩濯缨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不是啊。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而且,而且他以前也是我哥啊。”
“嗯”宋佑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韩濯缨心想,这事儿要是说不明白,那误会可就大发了。是以,她格外认真地道“他以前真的是我哥。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个韩家兄长,就是在我现在这个哥,在齐同知之前,在东宫做事的”
宋佑安自然记得“记得,你不是说认错了吗”
“是认错了,可那个人就是太子殿下啊。”韩濯缨干脆从头说起,“当时他不是受了伤么正好我这边有人要来抢房子。我以为他失忆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就对外说,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韩雁鸣,先糊弄了过去。”
“你你怎么能”宋佑安难以置信。
韩濯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不能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啊。”
她这句话成功地让宋佑安心中酸涩难忍。她离开侯府,无人可依,险些房产不保,流落街头。
浓浓的懊悔和疼惜笼罩了他,他深吸一口气“殿下也同意”
韩濯缨边走边道“他当时有他的考量吧,就按照我说的来了。后来我才知道都是假的,他其实是太子殿下,也没失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将计就计。所谓的东宫做事、太子暗卫,都是假的”
思及往事,她心内有些惆怅。即便到了此刻,她还觉得遗憾他要仅仅只是韩雁鸣,那该有多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虽然尽量接近以前,但还是经常会感到不自在。
宋佑安一脸震惊之色,许久回不过神来“那,你们现在”
韩濯缨叹息一声“他说他拿我当亲妹妹,也希望我跟他仍同以前一样。”
“这怎么可能”
韩濯缨也觉得难度很大,但还是目视前方,语气诚挚“其实也不是不可能。说句大不敬的话,在我心里,他跟我亲哥一样的。我早把他当成真正的兄长了。”
如果她的感觉没出错的话,太子殿下大概就在他们身后约莫十来步的地方。
因为她无意间看灯时,看到了那边一晃而过的影子。
这个时候,翠珠在房中休息。除了是殿下,还能是谁呢不管怎么样,态度一定要表对啊。
殊不知,谢泽在听到她这番无异于剖白心迹的话时,脸色瞬息间精彩纷呈,嘴角绷得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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