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帝后二人相敬如宾, 张贵妃是相信的。
可要说皇上深情, 要为皇后守,她才觉得荒谬。皇上不是个耽于女色的帝王,后宫中虽是人不多,却也没见皇上特别宠爱过谁。
江皇后的凤仪宫恩宠不衰,靠的是当年孤注一掷支持皇上的举动。
张贵妃很快冷静下来,垂眸掩去眼中的惊愕。
“是, 妾身知晓。”她神色柔顺的道。
大概只是皇后骤然离世, 皇上一时间难过罢了。毕竟是发妻, 江皇后又惯是表现得贤惠大度, 让皇上念念不忘也是情理之中。
越是如此,她越要表现出能担得起中宫的沉稳来。
毕竟不需要她着急,很快朝中就会有人请立新后,她做得多了反而令宋骁反感。
张贵妃识趣的离开了, 神色平静回到了昭阳宫中。
等到了夜里, 皇上照旧没去后宫,也没召人侍寝,后宫中才知道张贵妃竟也铩羽而归。
慧妃不敢去触张贵妃霉头,便拉了柔妃说闲话。
庆福宫。
“柔妃妹妹, 贵妃娘娘都没能请得动皇上,皇上这是怎么了”慧妃等宫人送上了茶点后, 摆摆手叫她们退下。“莫非是对后宫有什么不满”
柔妃平日里从不跟她们议论这些, 闻言只是笑笑道“怕是皇上正伤心皇后娘娘薨逝。”
听了她这四平八稳的解释, 慧妃心里不屑, 面上却道“若皇上因伤心而损伤龙体,亦是咱们后宫没尽到责任。皇上平日里最疼柔妃妹妹,且皇后娘娘生前也最喜欢妹妹,若说有谁去劝合适些,只有你了。”
柔妃神色间闪过一抹伤痛,甚至掉了眼泪,却没应下。
摆明了慧妃是想将她往火坑里推,张贵妃都被落了面子,谁还敢去一则是皇上不加辞色,二则万一真的打动了皇上,那将置张贵妃的颜面于何地
这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罢了,妹妹且别难过,本宫自是随口一提。”慧妃见柔妃不上钩,若是在张贵妃面前再说闲话就不好了。“等过些日子,皇上想通自然就好了。”
说着,她看到了不远处书案上叠放着的经书,便起身看了看。
她蓦地想起了张贵妃说过的话,看来这柔妃在宫中倒没躲懒,竟真的是抄了不少经书。
柔妃也跟了过来,慧妃特意去看柔妃的手,发现她原本纤细柔软的手指,已经磨出了茧子。
“不枉皇后娘娘疼妹妹一场。”慧妃心生佩服,这确实是日夜抄经才会有的。
柔妃摇摇头,低声道“这不算什么。”
“妹妹也千万保重身子。”慧妃试探道“皇上无子嗣是皇后娘娘的遗憾,若妹妹真的敬重娘娘,也要快些完成娘娘的心愿才是。”
要能有孕,也得皇上召幸才行。
慧妃见柔妃仍是不为所动,知道自己今日算是白来一趟。
等一年后,可就到了要选秀的时候了,到时候都是十六七岁年纪正含苞待放的姑娘们入宫她们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若得不到皇上的宠爱,会更快的枯萎凋零。
她无意识的抚上自己的小腹,曾经这里也怀过孩子,只是她福薄,没能保住。
慧妃有些心烦,顿时没了兴致再跟柔妃闲话,敷衍了两句便自行回宫了。
待她离开后,柔妃神色仍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亲自收拾好被她翻乱了的经书,才叫人进来服侍。
长锦宫,东配殿。
待到宋骁离开后,映月和映雪发现,五姑娘的胃口和精神都比先前更好些。
虽然五姑娘身上仍有不适,可皇上在时,姑娘还得强打起精神来。如今行宫里就她一个主子,自是不必强撑,随意多了。
每日姑娘起来后先去小花园散步,回来用早膳。之后就是抄经,累了便歇上一会儿。午睡起来后,看会儿书练练字,等到外头暑气散去,吃过晚膳后,再去散步消食。
除了皇后娘娘七七这日,姑娘整天都没精神,想来是一夜未眠。她没什么胃口吃饭,只吃了两口素菜,很快都吐了。
“姑娘,您若是吃不下就别硬撑着。”映月想起念善才有孕时,整日里吐得昏天黑地,怕还是情绪所致。今日姑娘定是心里难过,勉强吃不过是折磨她自己罢了,便劝道“好不容易您不吐了,别又勾起来。”
姑娘不是任性的人,总不能都不允许她为自己的亲人悲伤罢
哪怕只有一日。
念善才吐完,神色怏怏的靠在大迎枕上,听了映月的话,心中一暖。
她到底没再勉强自己。
这些日子她不敢多去想小姑姑,生怕自己又吐了或是吃不下饭,令宋骁不喜。
映月替她放下了帐子,默默的退到了外间。
念善闭上了眼,眼角却沁出大颗的泪珠。
她已经答应过小姑姑不再哭了,就真的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默默的流泪。
夜里她没睡着,这会儿觉得浑身倦怠,她手里拿着帕子还来不及拭泪,竟朦胧睡了过去。
在梦中,她终于见到了小姑姑。
小姑姑还是未出嫁时的样子,十六岁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候。
那时小姑姑带她溜出去玩,她也能常见到周无逸。
周无逸那年才及冠,端得是风流纨绔的做派,念善还疑心他跟自己小姑姑并不相配。可每次小姑姑提起他时,脸上总是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念善作为这段秘密情愫的见证者,觉得小姑姑若能嫁给他也不错。
起初她怯生生的称呼周无逸为周世子,周无逸让她改口叫“三叔”,她开始不习惯,周无逸趁着小姑姑没留意,朝她眨眨眼“没关系,等以后你就要叫我小姑父了。”
正巧被小姑姑听了个尾音儿,小姑姑红着脸气急败坏拿手里的帕子丢他,周无逸一面求饶一面笑吟吟的接过帕子。
念善疑心他是故意要逗小姑姑。
直到好景不长,祖父祖母和大伯父总是面色沉重,又过了没多久,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小姑姑要嫁给定王,做定王妃。
周无逸曾经偷偷翻进侯府,想要带小姑姑私奔,来找小姑姑商量。
那时小姑姑把她带在身边同吃同住,那夜她虽是在帐子里,却并没有睡着,全都听到了,心里充满了恐慌和害怕。
她害怕小姑姑走,她好不容易回到了侯府,却又要孤立无依;她也害怕小姑姑走了,会经历她娘亲一样的命运。
她们母女三人的日子太艰难了,不仅仅是贫苦,更是日日提心吊胆,忧惧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来欺辱。
那一夜小姑姑跟周三叔压着声音吵了起来,待周三叔走后,小姑姑无声的哭了很久。
她装作才睡醒,揉着眼睛爬起来,拿着帕子给小姑姑擦去眼泪,小姑姑抱着她,自己一面流泪,一面说“善善不怕,小姑姑在,小姑姑不走。”
果然从那之后,小姑姑不再出门,安心在府中备嫁。
她寸步不离的守在小姑姑身边,生怕小姑姑会想不开。小姑姑脸上没了笑容,她犹豫着劝小姑姑跟周三叔走,可小姑姑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摸着她的头,说自己走了侯府承担不起这罪责。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小姑姑就落下了心病,以至于到了定王府后,她经常会生病。
那样明媚鲜活的笑容,从此再也没在小姑姑脸上见过。
她知道这是在梦中,因为那种无忧无虑的神色又出现了。
“善善,连小姑姑的话你都不听”小姑姑见了她反而蹙起眉,略带责备道“怎么又瘦了”
念善扑到自己小姑姑怀中,即便在梦中,这怀抱也是温暖的。
“善善,要照顾好自己,小姑姑才能放心。”小姑姑反过来抱住她,如小时候一样。可十六岁模样的小姑姑抱住同样年纪的她,还露出疼爱之色,看起来古怪和好笑。
“善善,小姑姑要走了。”没过一会儿,小姑姑松开了手。
“小姑姑别走好不好”念善不肯放开,流泪哀求道“小姑姑你别走”
不是江皇后,十六岁的小姑姑只是江萱。
江萱微微笑道“小姑姑不能再陪你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
念善哭着摇头不肯,江萱神色温柔道“都要做娘的人,以后可不能再哭了。”
听到小姑姑的话,念善愣了一下。
江萱借机抽开了自己的手,念善感觉身上一冷。
眼看着小姑姑竟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她想往前追,忽然觉得肚子里隐隐作痛,她踉跄了两步,小姑姑已经不见了身影。
“小姑姑,小姑姑”
念善终于哭出了声。
“姑娘,姑娘您醒醒”映月听到念善的哭声,忙快步走了进来。她掀开帐子后,发现五姑娘正捂着肚子,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布满了泪痕。
听到她的声音,念善才慢慢的睁开了眼。
“姑娘,您可是肚子不舒服”映月扶着她靠在大迎枕上,替她拭干了脸上的泪痕。见她发丝凌乱狼狈,身上的轻薄亵衣已经被汗水沾湿,知道她定是梦里遇到了事。
念善像是才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古怪的摇摇头。
“不是肚子疼。”念善皱着眉,她摸着自己隆起得很明显的肚子,斟酌着道“他,好像在动。。”
是小皇子在动
映月想起前些日子李太医的话,五姑娘怀胎已经进入第五个月,该是有胎动了。
因上次在主殿时闹了笑话,念善这次很谨慎的确认,这次把映月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好在这回肚子里的孩子很是给面子,竟又动了一下。
“映月姐姐,你摸到了吗”念善红着脸问。
映月面上也露出期待和惊喜的神色,忙点头道“是小皇子在动。”
先前李嬷嬷就说姑娘这一胎十拿九稳是个皇子,情急之下她也就说了出来。
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让念善心里有了种奇妙的感觉。
这里是跟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又等了一会儿,见肚子里的孩子再没有动作,才有些不舍的松开了手。
小腹已经隆起的很明显,上个月还穿着宽松的新衣,现在穿着就没什么余量。再宽大的衣裳,也掩饰不住了。
若是怀胎十月,孩子已经在她肚子里待了近五个月。
宋骁不在行宫,她觉得自在。可若不他不在,自己又如何有机会表现
念善心里矛盾极了。
“姑娘,小皇子很健康,您就放心罢。”映月见念善神色复杂,想到小皇子出生后极有可能从五姑娘身边抱走,温声安慰道“您别多想,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好好生下小皇子。您和小皇子健康平安,以后总有办法的。”
念善点点头。
她想起了在梦里见到的小姑姑,神色也变得坚定。
转眼宋骁回宫已经近一个月。
每隔一日行宫中都会送来念善的消息,从映月字里行间的话中,宋骁都能感觉到自己走后念善的自在
抄经、练字、读书、做女红,她身上终于长了些肉。
宋骁因对江皇后愧疚,预备要替她守一年才能安心些。故此自他回宫后,就真的没有召幸侍寝。大家也隐约觉察出皇上的意思,这是要为皇后守些日子,以示对元后的敬重。
等到了宋骁寿辰这日,也不过是在后宫里摆了一桌家宴。
能有资格坐在这里的,除了张贵妃、慧妃、柔妃,就是敬嫔和英嫔。
既是宋骁的寿辰,她们自然不能穿得过于素净寡淡,都换了些稍微鲜亮些的衣裳。三妃自然是用颜色稍微浅些的紫色红色,敬嫔穿了淡粉色,英嫔穿了鹅黄色。
大家落座后,宋骁的目光也落在了稍远处的两人身上。
论起貌美,这里面自是张贵妃为首。可敬嫔和英嫔年轻,她们入宫的时候不长,承宠的次数少,望向宋骁的目光透着仰慕,又是含羞带怯的,更显得动人。
她们觉察到宋骁的目光,俏脸飞红。
张贵妃坐在宋骁下首,犹自还好;慧妃却坐在两人对面,心里不由有些不快。
又不是没被皇上睡过,用的着像未出阁的少女似的害羞么
她们三个妃位还在这儿,竟想明目张胆的勾引皇上
等到张贵妃领着她们给皇上祝寿时,慧妃警告似的看了两人一眼。
若皇上真的动了心思,召了她们中的谁侍寝,谁还敢提皇后来败坏皇上的兴致不成
皇后薨逝没多久,宋骁兴致不高,来陪伴的五人也不敢说笑,只说了些祝寿的话。
很快寿宴便散了,宋骁留下了张贵妃说话。
“过两日朕会去行宫,要留些日子才会回来。”宋骁吩咐道“宫中的事,你便多操劳些。”
听到宋骁又要走,张贵妃有些失望。不过听他把宫中事务托付给自己,又觉得自己深得皇上信任。
“皇上放心,妾身定不负您的期望。”张贵妃立刻起身保证道。
宋骁微微颔首,示意她坐下。
“皇上,您这些日子着实辛苦。”张贵妃斟酌着开口道“纵然国事繁忙,您也得保重龙体。您留在行宫中,没个知心人服侍,妾身实在有些不放心。”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张贵妃有些心酸的想着。
前些日子母亲和嫂子进宫,说是让她早做准备。皇上至今无子,哪怕长子是庶出,也会极为重视。
若是她不抓住机会赶紧怀上,会是让自己这边的人怀上,将来她被封了皇后,皇长子生母的地位也不会低。
若是让能打捏住的家生子怀上皇子,将来抱到她身边养也是一样的。
从定王府入宫的旧人中,江皇后曾经怀过男胎,只是不幸小产了;慧妃也有过身孕,不小心摔了一跤流产了;柳贵人更是生下过小郡主,小郡主虽是早殇,皇上对柳贵人也更优待些。
唯有她,论美貌她胜过江皇后,家世也是侧妃里最好的,她也不是无宠,可她就是从没怀过。
多少年偷偷请医问药,也从没有起色。
她没有多少年的青春再耗下去了。
“不若带两个可心的人过去服侍,妾身们在后宫里也能安心。”张贵妃面上大度又贤惠,柔声道“皇后娘娘因后宫无皇嗣,始终心里有遗憾。若是有皇嗣出身,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也能安慰。”
行宫是她们鞭长莫及也插不进手的地方,除了正大光明的给皇上送人,别无他法。
不仅宫里有更年轻的英嫔和敬嫔,她还要防着行宫中有人趁机勾引皇上,在她们不知道的时候怀上皇嗣,她必须先下手为强。
“此事你不必管。”宋骁有些不悦,淡淡的道“你管好宫中事务就好。”
张贵妃见他拒绝,不甘心放弃。
“皇上,这是妾身为您准备的补汤。”说着,她招了招手,让身后站着的貌美宫女送上来。“香芷,服侍皇上。”
宋骁抬眼,来人似乎是个生面孔。
“皇上,您请用。”名唤香芷的宫人身段玲珑有致,双眸含媚,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款款端着托盘上前。
不知是她做服侍人的事生疏,还是有意为之,她放下青花瓷的汤碗时,竟一个不慎滑了手,将半碗汤洒在了宋骁的月白色龙袍上。
“皇上,奴婢知错”香芷忙跪下请罪道“奴婢不小心,奴婢不是故意的请皇上赎罪。”
宋骁微蹙了眉,上一次敢把汤泼在他身上的,还是江念善。
自己已经离开月余的时候,照着李太医所说的,她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会动了罢
听行宫里送来的消息,一直都是母子均安,换了两个太医看过后都说了,她肚子里怀的是个皇子。
宋骁不由走了神。
见宋骁没责备自己,香芷还以为自己成功了。
她自以为宋骁动了心,不枉自己跪下的时候特意选好了姿势,能展现自己妖娆的身段。见宋骁没动,她大胆的自己起身。
她一面告罪,一面拿了帕子要凑到宋骁身前,要去擦拭洒落的汤汁
张贵妃攥紧了帕子,垂了眸子坐在旁边一动不动。
是她自己要送到宋骁面前的人,她没有反悔的余地
张贵妃眼看着宋骁没有动,似是在等香芷服侍,几乎红了眼。
就在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要碰到宋骁的衣襟时,宋骁闻到一股子香气,这才抬眼。
看到她眼中赤裸裸的引诱,宋骁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张贵妃。”宋骁骤然冰冷的目光令香芷缩回了手,跪在了地上。他抬眼看向张贵妃,语气冷漠“这次你的宫人在御前无状,朕看在你连日来劳苦的份上,就放过这次。”
“若再有下次,朕定不容情。”
说着,宋骁起身拂袖而去。
这形势急转直下是张贵妃没想到的,她前一刻还在拈酸吃醋,后一刻宋骁竟动了怒。
“皇上,妾身”
还没等他解释,宋骁已经走了出去。
张贵妃又气又怒,抬手就给了跪在地上的香芷一个巴掌。
长长的护甲在香芷脸上留下了两道血痕,香芷愕然睁大了眼睛,人前那样贤惠的贵妃娘娘,竟动手打了她。
“蠢货,皇上也是你能用下三滥的手段勾引的吗”张贵妃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娘凭着狐媚勾引人的手段能进的了侯府,这后宫可不是由着你用这狐媚手段的地方”
香芷捂着脸,哭出了声。
她算是张贵妃的远房侄女,出身虽是差些,但因生得最貌美,被落魄的建安侯府送到了张贵妃的母亲身边,想谋个前程。
张贵妃狠了心才忍着心里的酸涩把人送了来,不承想竟反而惹怒了宋骁。
她红着眼,气急败坏的道。
“给本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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