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前世。
天昏地暗, 北风呼啸, 直吹得冷宫破旧的门窗摇摇欲坠。殿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摇摇欲坠, 好像随时都可能熄灭。
荣焉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 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一丁点的火苗, 忍不住将手伸了过去,想要从那微小的火光之中感受到一丁点的暖意。
寿光帝命梁稷将他带回皇城, 却并没有召他见面, 而是将他关进了这间闲置多年的冷宫,吃食和衣物样样不缺, 还让人送了炭盆取暖, 看起来倒是跟荣焉先前为质子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
但荣焉仍然感到非常的害怕, 他被在这里关了两日, 除了门口的守卫, 再没有见过任何的人影, 孤寂跟恐慌正逐渐将他吞噬。
他从小在深宫之中长大, 听说过许多的宫闱秘事,知道像这样闲置多年的冷宫里,埋葬着不知多少冤魂。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让人恐惧的,真正可怕的其实是无望。
他不知道寿光帝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要死在这里,再也见不到梁稷。
梁稷……
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荣焉的鼻子止不住地发酸。
他一直在心中埋怨梁稷执意将自己带回宫中, 送到这里不闻不问,却仍然止不住地想念他。自抵达陇城,与梁稷定情开始,他的人生都被这个人所充斥,比起恐惧,他更想知道梁稷现在人究竟在哪里,想知道他们究竟何时才能再见面。
房门吱嘎一声,发出声响,一个瘦削阴沉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风进到这鲜有人至的冷宫里。
荣焉与那人阴冷的目光相对,忍不住向角落又瑟缩了一点,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轻声询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站直了身体,右手负在身后,左手贴在体侧握紧成拳,目光紧紧地锁在荣焉身上,带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怨毒,他盯着荣焉的右手看了一会,才开口道:“圣上命我来提审你。”
说着话,他在殿中一个闲置的椅上坐了下来,微垂目光看着荣焉:“交代一下你与太子勾结谋反一事。”
“我没有勾结太子,更没有谋反。你们搜到的那封所谓的密信我从来都没见过,刺杀你们圣上的人也跟我没有关系!”荣焉虽然对来人有些畏惧,仍强自镇定回道,“我可以面见你们圣上,向他详细说明此事。这件事其实只要,只要你们派人去查,总会水落石出的。”
“这么说来,你是不肯承认了。”那人冷冷说完,突然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这样也好,我动起手来,也更名正言顺一些了。”
他说完话,突然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荣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道,自你到达徐国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等这一日,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把你父皇加诸于我身上的,还给你了。”
这人的语气实在有些可怖,荣焉忍不住瑟缩成一团,一双眼里满是惊恐,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你不是来审问我的,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人闻言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躬身与荣焉对视:“你看老天就是这样不公平,你父皇毁了我的家庭,毁了我的人生,你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话落,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将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伸到了荣焉身前:“看看这只手,它本来也跟正常人的一样,能提剑,能握笔,现在却只剩下这么丑陋的一个断面,永远地藏在袍袖里不敢见人。”
荣焉下意识地看过去,这才发现这人的右手早已被不知什么利刃切断,只剩下斑驳的疤痕,看起来格外的可怕。他张了张嘴,小声问道:“你的手……”
“我的手?”那人将右臂小心翼翼地收回袖中,轻哼了一声,“这一切,还不是拜你那个昏庸无能的父皇所赐?”
荣焉从他歇斯底里地讲述中,终于清楚,这人与自己一样都是魏人,为避战火不得不背井离乡,却在逃难途中遭遇乱军,家破人亡,自己被砍断了右手,差点丢了性命。
他将所有的悲剧归咎于荣焉的父皇,那个失败的帝王身上。只可惜都城沦陷,罪魁祸首死于那场大火之中。满腔的仇恨无处纾解,就这个时候,荣焉被荣玄送到了徐国。
在他眼里,子代父过,便是理所应当。
所谓的审问都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人根本不在意是否能够从荣焉口中问出什么东西,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荣焉的机会。
荣焉甚至觉得,所谓的刺客,勾结太子谋反的密信,所有的一切都与这人有所关联,他蛰伏于徐国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找他想找的人去复仇。
然而就算眼下一切已经水落石出,都已经来不及,因为这人根本不打算放过荣焉。
他双目猩红,面上有憎恨也有狂喜,而后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了荣焉的右手腕,用一种极轻,却格外恐怖的声音缓缓道:“现在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那我们,就从这只右手,开始吧!”
荣焉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腕,他的前额沁满了冷汗,怔怔地愣了半天,才终于确信,方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前世的一场梦,自己并没有在那个阴冷逼仄的冷宫里,更不会再落入孙翌手里。
前世最后的那段时日,是荣焉一生之中最痛苦最绝望的回忆。
孙翌生生地折断了他的手腕,之后每一日,都会带着不同的刑讯工具出现,一样一样地用在他身上,逼他承认是自己与太子联手,刺杀寿光帝谋反。
孙翌就仿佛一个梦魇,在重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萦绕在荣焉的梦境之中,让他一度惶恐于入睡。
却也是因为那些让人无法喘息的回忆,让荣焉褪去了所有的天真烂漫,一步一步走至今日。
荣焉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心中忍不住想到,等将来,他一定会亲自感谢那些人,若是没有他们,他又怎么能坚持到今天?
睡意已经消散的干干净净,荣焉靠坐在床头思索了一会,让自己完全从前世的梦中走了出来,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茶水,又就着水盆里的冷水洗了洗脸,推开帐门,天还未亮,目之所及仍是昏暗的一片。
朝阳在东边若隐若现,晨风吹在身上,隐隐发凉。
帐门口的守卫瞧见荣焉不由一怔:“公子,您……”
荣焉手抵在唇边,轻轻摇头:“睡不着了,随便走走,不要惊动别人。”
守卫稍有犹豫:“可是将军命我二人护卫您的安全……”
“劳烦二位了,由我陪着,不会出问题。”旁边的帐门不知何时打开,李页从内走了出来,朝着荣焉脸上看了一眼,轻声道,“殿下。”
荣焉淡淡地笑了一下:“正好你醒了,那陪我到河边走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营地,一路往河边而去,顺着淙淙流水走了一段,最后荣焉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之前他就是坐在这里看着河里的梁稷,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睡好,荣焉的面色格外的憔悴,李页朝着他面上看了一眼,不由担忧道:“殿下,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当初二人离开都城逃亡的路上,荣焉就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直到后来他们离开陵州来到徐国,这种情况才缓解了许多。
李页并不知道荣焉噩梦的内容,只以为是与当日都城陷落一路被叛军追杀有关。想着大概是因为又回到了魏国,才将那些旧回忆重新勾了起来。
荣焉笑了笑,轻轻摇头:“偶尔做一次两次噩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
李页想了想,劝慰道:“大军今日就开拔往集州城而去,按照徐军的兵力,拿下集州城并不会很吃力,应该能在您预期之内了结战事,您不用太担心。”
“李页,”荣焉扭头看他,“你有没有想过,等这场战事结束之后,要做些什么?”
李页微沉默,而后道:“我没什么想做的事,只想守着殿下。您想做什么吗?”
“我吗?”荣焉咬着下唇想了一会,“我想做的事情还挺多。只不过……我只怕,就算战事结束,一切也都还不能结束,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既然殿下想做,属下就会一直陪着您。”
荣焉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而后消散在晨风中。半晌后,才悄悄道:“等到了集州城,想办法暗中联系一下齐柯,除了先前商量好的,我还有个小忙需要他来帮。”
李页毫不质疑,应声道:“是。”
荣焉抬头,看了看头顶昏暗的天空:“不知道战后有没有机会再回一次皇城,也不知道母后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是会觉得宽慰,还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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