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两日,孙藏果然往宋府递了拜帖,带着仆从抬了几箱礼前来拜见宋老夫人。两家是世交,孙藏年纪也才二十好几,宋老夫人从小看他长大,拿他当自家子侄看待,因此亲厚得很。孙藏在颐荣园里与宋老夫人热热闹闹说了半晌话,也没见自己那小外甥女过来,心里正犯嘀咕。老夫人一眼看穿,打趣了两句,索性让人带孙藏去见宋星遥。
“舅老爷这边请。”丫鬟领着孙藏走过月门进了宋星遥小园子,迎面正撞上从楼里出来的宋星遥。
宋星遥已经穿戴妥当,杏色窄袖衫外罩鹅黄半臂,下头系着条红蓝两色相间的十二幅交窬裙,臂弯挽了条蓝地披帛,一副着急忙慌要外出的模样。一见孙藏,她先是微怔,继而眨巴眨巴眼,大喜道:”小舅舅!”
孙藏压压耳朵:“瞎嚷嚷什么?马上就是及笄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知稳重。”他嘴里虽然嫌弃,却也掩不住眼里喜悦,那厢宋星遥已经蹦哒到他身畔,眉眼俱弯道:“许久不见小舅舅,我想得慌。”
“也就一年时间而已。”孙藏闻言捋捋唇上八字胡,胡作老沉道,却是不知于宋星遥而言,自打嫁入林家已有五年时间不曾见过他了,她这声思念发自肺腑。
宋星遥笑笑,不作辩解,扯着他的袖子又往外跑。孙藏被她扯得莫名,只道:“我刚从你祖母那过来,你好歹请我喝口茶,这火急火燎的要拉我去哪?”
“当然是去瑞来客栈,看你的宝贝!”机会难得,宋星遥只想去瞧瞧他的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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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朝民风开放,女子行事不似前几朝那般保守,宋家又非名门世族,规矩不大,家中女儿想出门,只要不过分也没人拦着。宋星遥和祖母打过招呼,就带着燕檀随孙藏出了宋府。
孙藏的商队要在洛阳停个两三月找买家,所以包下了整个瑞来客线。瑞来客栈是回形的两层楼,里头还有个小园子,能住百来号人,在洛阳也算挺有名的客栈,孙藏一来就包下整间客栈,足见这几年出海行商,兜里银两赚足。宋星遥这舅舅年纪不大却已跑商多年,手底下这支商队经多年发展已有近百人规模,商队里除了各地商贩外,也不乏远来大安的异域人士,置办的货物也千奇百怪,她跟着看看都涨见识。
抱着这目的,宋星遥进了瑞来客栈眼睛就没停下过。客栈里现下都是商队的人,忙进忙出的,好些都是身着汉装的异域人,看到孙藏都驻足打招呼,恭恭敬敬唤他一声“三爷”。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楼梯上又下来两个标致的女人,在孙藏面前行礼,看那衣着像是新罗人,宋星遥拿手肘撞撞孙藏,小声道:“小舅舅,新罗婢啊?我小舅妈知道不?你不怕她……”话没说完就被孙藏敲了个爆栗。
新罗婢脾气温驯,既为奴婢也为寝侍,是时下高门富户时兴豢养的解语花。
“瞎说什么?商队里其他人养的,你别在你舅妈跟前胡说八道。”孙藏马上澄清,他成婚五年,妻子是青梅竹马的表妹,去岁刚添了第二个孩子,家里没有妾室。
宋星遥笑着闭嘴,那厢又有人过来给孙藏禀事。来人是个面黑发卷、身强体壮的昆仑奴,说着流利的官话,看到宋星遥好奇的目光便回她个友善的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孙藏待他禀完话倒是正儿八经地给她介绍了这人,这人汉名长福,是孙藏的得力助手,商队的大管家。
“给六娘子请安。”长福行礼,弯下腰也抵宋星遥大半个人高。
宋星遥动了一念,等长福走开,才朝孙藏道:“小舅舅,你也帮我找个昆仑奴吧?”
孙藏眉头顿蹙:“你个女孩子,要什么昆仑奴?”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过几月又要去长安,有个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做护卫才安全。”宋星遥已有主意。横竖莺香不能久留,这昆仑奴身强力壮又吃苦耐劳,未来去了长安不啻是个好帮手。
孙藏正想拒绝,却听内堂传出阵噼哩叭啦的响动,布帘子忽然一动,底下窜出个黑影来,飞快窜到横梁上,后头又急眉赤眼地追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翻领胡服,用雷大的嗓门吼着:“小畜生,快给老子下来!”
宋星遥定睛一看,却见那横梁上威风凛凛站了只猫,纯黑四时好,一对眼眸幽幽泛金,正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孙藏一捏眉心,头疼道:“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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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豢猫成风,尤以洛阳与长安的贵女圈为最,甚至兴起猫宴,贵人们除了攀比衣裳首饰还比猫,谁家的猫漂亮,那都是长脸的事,因此出现了不少贩猫为生的商人。然而猫虽常见,但性子野,并不亲人,要想得到一只品相好、脾气佳的猫并不容易,那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孙藏商队里这一位人唤雷九哥的商贩,登州人士,祖上三代都以驯宠为生,雷九则专精猫宠繁育,这趟跟着孙藏进京,正因洛阳长安二都兴猫,故而想替手里的猫儿寻个好主,卖个好价。
那只黑猫上窜下跳,一番围追堵截才总算逮住。由于怕吵到其他人,瑞来客栈后园的雅间就都给了雷九和他的那些猫儿。雷九抱着猫骂骂咧咧进了后园,孙藏也带着宋星遥跟了进去。一进后园的雅房,宋星遥就看呆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只猫。
雅间里堆叠着松木笼子,笼中放着水盆食盆与砂盆,一笼一猫分而豢之,成猫大多懒洋洋趴着不为外界声响所动,幼猫则大多扑腾在栅门上好奇地盯着外人,倒都不大怕生,见到人就喵喵直唤。还有几只直接散养在屋内,显然是雷九驯熟的猫。
这些猫的品相都比宋星遥在外头见过的要好,粉鼻粉爪,毛色皆油光水亮,看得宋星遥都快克制不住要伸出撸猫的魔爪了。
简单介绍过后,孙藏自顾自坐了与雷九喝茶叙话,任由宋星遥逗猫,只叮嘱她:“小心些,莫逗得狠了被挠伤。”
宋星遥拿着支长长的雀翎陪幼猫玩了一会,忽听孙藏道:“老九,你这猫打算如何处置?”
“洛阳城这么大,养猫的人也多,总能再寻着合适的,劳烦三爷替我多打听打听,好歹给留条血脉。”雷九声音听着有些沮丧。
宋星遥转头看到雷九坐在孙藏对面,正抱着只雪白的猫儿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那猫儿温驯,乖乖趴在他膝头,生得那叫一个漂亮——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无半根杂色,双眸碧蓝似宝石般清澈透明,优雅得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这是……狮子猫?要留什么血脉?”宋星遥好奇极了,两步跑到雷九身边。
“小娘子也知道狮子猫?”雷九捏着猫的后颈道。
“我这外甥女喜猫,屋里也养了两只。”孙藏便替她解释一句。
雷九点点,于是说起这猫儿的来历——登州临清人以波斯猫与鲁西猫繁育而得的后代,因长毛似狮故称临清狮子猫,很是难得。雷九怀里这只,就是他耗了数年时间精心繁育而得的品相奇佳的狮子猫,是只母猫。原本为了延续血脉,他好不容易挑到只品相不错的公猫配、种,原指着生一窝小猫正好到洛阳长安既卖个好银钱,也留个血脉,不想途中舟车劳顿,公猫水土不服,没等到洛阳就病死了。名猫繁育讲求血统,雷九手上猫虽然多,却没有哪只能配得上。
好猫难求,可愁坏雷九。
听完前因后果,宋星遥心里了然,指腹轻轻摸了摸那猫儿,忽作惊人之语:“这猫儿要借/种,我那倒刚好有只尺玉霄飞练,公猫,一岁大。”
话音才落,那厢刚啜了半口茶的孙藏顿时把茶喷出尺远。他抹把嘴,把杯往桌上重重一撂,虎着脸骂道:”宋星遥,你哪里听来这些混帐话!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能说的话?”
宋星遥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哦,她说了一个词——借/种。
和“老虔婆”一样,的确都不是闺阁女儿会说的虎狼之词。宋星遥记忆虽然混乱,但添了十年阅历,骨子里早就不是天真少女。为人妇的日子,本质上和闺阁女儿截然不同,曾见惯听惯的东西宛如烙痕,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
她讪讪一笑,刚想分辩,雷九却比她更急:“小娘子,可否将猫抱来让雷某一观?若是合适,还请小娘子将猫借予在下几日。”
时下猫儿以毛色为分,尺玉霄飞练便是纯白猫的爱称。
“行呀,我让人将它抱来。”宋星遥说话间就要燕檀回去抱玄云。
雷九起身谢她:“多谢小娘子,此番若能成事,让我这只霜影留下血脉……”他说话间顿了顿,想说重金酬谢,可见宋星遥并不缺他这点酬金,因而又将出口的酬礼给改了,“若是娘子喜欢,到时任挑一只幼崽收养,如此可好?”
宋星遥点头如捣蒜,又道:“我还有个不请之请,望先生成全。”
“在下一介粗人,万不敢当‘先生’一称,娘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雷九忙拱手道,他只是个贩猫人,平素有人称他一声“雷老板”都算是给足面子,还从没人叫过他“先生”。
“当得起的,我想请先生收我为徒。”宋星遥道。
雷九万没料到她作此请求,瞠目结舌望向了孙藏,满眼疑惑。他是个养猫人,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拜他为师,莫不是要学养猫?繁育伺弄宠兽,那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宋家就是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家中女儿去学这些。
“宋星遥,你疯魔了吧?”孙藏快被宋星遥气坏,这要是让他姐知道是他把宋星遥带到这里学这下九流的行当,他姐非把他这层皮扒了不可。
也就一年没见,他怎么觉得这个外甥女里外透着股邪乎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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