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屋的人都被这一变故震呆。
冯晃剧痛之下哀嚎不断,双手紧捂右眼,一道血顺着掌缝流下,将他半张脸糊成淋漓血色,愈发显得面容狰狞。宋星遥用尽全部力气将冯晃推开,冲男人声斯力竭喊了句:“你还等什么?”
男人显然也毫无心理准备,短暂的诧异过后终于领悟,趁着众人尚未反应之际从地上弹起,挣断缚手绳索,踹开身边两个拐子,冲到窗前。
“贱人!”冯晃惊怒交起,加之剧痛,已腾手欲拿宋星遥,却被男人拦下。
宋星遥没有瞧走眼,男人果然也是身手敏捷的练家子,才走了不到五招就将冯晃拿住。他手上那片从宋星遥鞋垫底下摸出的,两指宽半尺长的锃亮刀刃紧紧压在冯晃喉头,挟持着冯晃面向已然冲来的人群,只低沉地朝宋星遥说了句:“站我后面。”
宋星遥早就自觉躲到他背后,虽然下了狠手,但恐惧并未消退,她的身体仍旧在颤抖,手不自觉就攥住男人衣袖,引得男人斜眸一睨。就这一眼,他瞧见她手背上的连指链,那应该就是她的暗器,做得挺精巧,看起来与一般首饰无差。
“叫他们让开!”男人并没理会凶神恶煞般涌来的冯晃手下,只朝冯晃道,说话间手上稍加力道,冯晃喉间立时就划开血口——这薄刀真利,看材质当是精铁无疑,只是精铁向为军用,大多用于重兵陌刀,况且得之不易,要打成这般薄利的刀刃,必又要费千锤百炼之力,她一个小姑娘怎会随身带着?
他却不知,宋星遥的父亲钻研兵械改良一途,那指链便是她父亲依着西域传来的女人首饰加以袖箭机拓改制而成,射程虽短,但近身就是要命的暗器,与这精铁薄刃一样,都是给家中子女防身所用。只是从前宋星遥从未觉得自己会遇险,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加上就算是依指链所造,但武器就是武器,自然做不到女人首饰那般精致漂亮,是以她总是嫌丑,从没佩戴过,直到有了那个噩梦。
冯晃为恶多年却很是惜命,咬着牙挥手让众人退开一条道,宋星遥就拉着男人的衣袖,随他小心翼翼出了房门。新鲜的空气冲入鼻腔,她深嗅口气,精神为之一振,跟得越发紧了。这是个三进的大院子,院西侧果然站了群孩子,被吓得都抱头蹲到地上。男人便带着她往这些孩子处快速挪去,到了中庭时,男人忽然摸出支暗藏的鸣镝扔给宋星遥。
“会用吗?”他头也不回道。
“会。”宋星遥的父亲原司洛阳折冲府军械,军中常用的械器她也略知一二,当即点头,在心里猜测男人约是要以鸣镝召唤同伴前来。她也没多问,径直朝天射出。
只闻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响,冯晃大惊:“陈三,你到底是何人?”又恐藏匿处曝露,意欲拉拢他,只道,“兄弟,你若是为了官府悬红,不如放了我,我给你三倍……不,十倍悬红如何?咱们有话好商量,你要什么只管开口。”
叫“陈三”的男人只是冷笑,挟持着冯晃带着宋星遥退到孩子前,正要让孩子们起身,却闻宋星遥突发惊声:“小心!”
混迹在孩子群中一个蹲在地上着玫红衣裳的妇人忽然跳起,冲二人撞去,那妇人正是冯晃姘头,在此负责教管孩子。男人因顾眼前情势,没料到有此伏击,叫妇人一撞,手下松懈,给了冯晃脱逃的机会。冯晃逃入同伙之中,转身怒命众人:“杀了陈三,活捉那贱人,我要她生不如死!”
形势顿时逆转,以一敌众,男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劈手夺来柄刀,护着慌乱的孩童与宋星遥往身后的房屋避去,只道:“带他们躲进去!”
言语之间,已有数人朝他围攻而来,男人眼见要受伤,身后忽然扬起一片粉末,他被人拉了一把,堪堪避开这波攻击,再看围攻来的人,皆满头满脸的粉末,双目已盲——是石灰粉。
他惊愕非常地转头,看着拉开自己的宋星遥,忍不住问她:“你身上还有什么法宝?”
宋星遥扔掉包石灰的纸,摇头:“没了。”
惨死大明宫的记忆带给她深深的恐惧,如今她身上总要藏着保命的东西——鞋底的薄刀,手腕戴的袖箭,以及缝在襦裙裙头内侧夹袋里的石灰粉。
男人又挂起讥诮眼神,似乎想说什么,可情势并不允许,他一把将她推入屋内,又把最后几个孩子通通赶了进去,道:“关好门,别出来!”
宋星遥还没回答,门已紧闭,只剩她与几个孩子大眼小眼互瞪,其中一个孩子唤了声:“六姑姑!”冲过来紧紧抱住,正是宋家被拐的小郎。宋星遥抱紧孩子,转身紧紧抵着门,有年纪大点的孩子见状也上前帮手,一并抵在门上。
槅扇上不断有人影闪过,兵刃交撞的清脆声音刺得人心发紧,外面只有那个叫“陈三”的男人孤军奋战,宋星遥很担心,既担心他受伤,又担心他若不敌这扇门要失守。几重焦虑焚烧着她,也不知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暂,外头突然传来更大的响动,而后渐渐平息。
男人的同伴赶到。
槅扇被人推开,宋星遥抱着小郎看到站在门外,被同伴搀扶着的浑身浴血的男人。
男人眼中依旧带着讥诮,又夹着几缕意味不明的情绪,淡淡道:“没事了。”
宋星遥终于松懈,差点就一屁股坐到地上。
————
这处私宅里藏匿的恶徒被尽数制服带走,宅中被拐抢的孩童妇女亦被带上官府派来的马车,一并送往县衙。宋星遥抱着小郎坐上马车,透过马车车窗朝外望去,那男人伤势过重,来不及与她多说什么就被同伴架开自去疗伤,外头赶来的这些人瞧打扮应是洛阳折冲府的府兵与洛阳县衙的衙役,她心中有些奇怪。
抓捕人贩拐子,照理是县衙的事,何需动用折冲府的人马?
鸣镝响过不久,这些人就已赶到,可见早已埋伏附近,只等他一声令下。能召来折冲府的人马,他又是何身份?
这问题直到进了县衙她也没搞明白,身边都是妇孺孩童,哭泣者不在少数,闹得县衙的书吏衙役烦不胜烦,宋星遥现下情绪倒渐渐安定,只抱着小郎细声哄着,没多久,便有书吏过来询问她的身份来历,她轻声说了。
一听是宋家的女儿和小郎,那书史忙将她请到了内院偏厅中暂憩。宋家虽说没落,毕竟也是承过爵的功勋之家,在洛阳官场也是挂上名号的,书史不敢怠慢,命人给她上了茶水点心,问明缘由后便告罪离去,自去请示上锋。
小郎受此折腾已然累坏,吃了两口点心就趴在桌上睡着,宋星遥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微微叹气。
她午间被抓,一番惊险下来虽只半日时光,天色也已暗去,家中长辈不见她与小郎踪迹,料来应已急坏。屋外檐下已点起灯笼,书史衙役们进进出出,皆不得空。宋星遥坐了片刻踱出屋门,回字型的院子不大,一眼望尽,西厢房灯火通明,大门敞开,正挤着四五人。她多走几步便到中庭,已能瞧见屋中情况。
正有衙役从屋内端出污水,上头漂着几团染血的布帛。宋星遥心念一动,轻声唤住衙役:“这位大哥,劳烦打听件事,里边那位伤者,可是今日从冯昆手里解救被拐抢妇孺的那位侠士?”
衙役止步,回曰:“正是。”
“那他的伤势可重?”宋星遥又问。
“在冯昆手下挨了几天折磨,今日又受了好些外伤,能不重吗?不过他可是条汉子,大夫拿桑白皮线替他缝伤之时,可一声没吭过!”衙役面露敬佩之色,又狐疑地看她,“你是何人?问这些做甚?”
“我是被他解救之人,心中甚是感念,不知可否告知他的名讳来历?”宋星遥边问边望向屋子,“陈三”必定不是他的真名。
伤到要缝线,那必是痛得很吧?
“他是长安来的,无父无母的孤儿,本事倒是不小,受长安北衙中郎将所托,为将冯晃这起恶人连根挖起,月前便混入这起人贩中做内应,一路追到洛阳。”冯晃既已落马,也无谓再瞒,衙役便答道。
宋星遥有些了然,原是受北衙中郎将所托,难怪洛阳折冲府会介入此事,只是这一节事迹,她怎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说过?
正想着,屋里的人散开些许,宋星遥看到坐在凳上男人。药童正在替其穿衣,未系的衣襟内可见缠得厚实的布帛。他发已束齐,正往下撕粘在脸上的络腮胡等易容之物,一张年轻俊朗,却稍带冷戾的脸庞便渐渐显露在宋星遥眼前。
宋星遥的眼越睁越大,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伴随着衙役道出的名字:“他叫裴远。”她陡然倒退了三大步,紧紧捂住了嘴才忍住没有惊呼出声,呼吸亦随之一停。
竟是裴远?
又怎会是裴远?
她认得他,也记得他。
宫变之日射在她心房的那柄箭,授自林宴之意,出自裴远之手。
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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