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宴懒懒靠到飞檐上, 下巴微仰, 目光落在宋星遥身上。她的面容在月光与万千灯火中温柔安静, 垂散的秀发在风中微微飘扬……这种时候,他并不愿回想过往, 只想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可她开了口, 他只能将对她的注意力转移一部分出来,用在回忆上。
“裴远那人虽然桀骜难驯,可骨子里也自卑。他自小父母双亡,长于善婴堂,幼年时饱尝人世艰辛,大抵因为这个原因, 他的性情又别人更好强固执, 认定的人与事, 很难改变。那一世,他对林晚的情愫, 应该是我从终南山回来后才渐生的。可你也知道, 林晚之于裴远无异于天边星辰, 县主可以允许我娶一位家世平平的女子,却绝不容许林晚嫁给毫无背景的孤儿, 林晚自己亦是心性极高的人,她压根就没将裴远放在心上。裴远对此心知肚明,也从来没表露过,只是将爱慕之意藏在心中, 直到林晚进宫。”
林宴一边想,一边说,眼神半眯,神态惫懒,竟有些老人家昏昏欲睡的神态。
宋星遥并不插嘴,一边听,一边惊奇地发现——这些与她有关的陈年旧事,如今听来却仿佛一段遥远的故事,她再也不是故事里的人,坐在这里,只不过一个看客听众。
她甚至觉得,林宴是个不错的说书人。
“你知道我不是林家子,我有很厉害的仇家,我的身份不能曝露,我身上还背着九族数百人命,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报这个仇。林晚进宫,说是为了我。她这一入宫,无异于逼着整个林家与我那仇人为敌。”
宋星遥隐约猜到林宴的仇人,也大概能猜到当时的轮廓。
即便林宴是林家嫡子,但在那个时候,他也绝不可能动用林家的力量去报一己私仇,而在林宴最艰难的时候,林晚毅然进宫为妃,当时后宫有主,以林家之势,林晚所争的必然只有一个位置,所以林家势必要给林晚做后盾,去对付她想对付的人,而那人恰好就是林宴的仇人,再加上宫内宫外里应外合,她帮了林宴大忙。
“她牺牲一辈子的幸福去帮我报这个仇,我那时是感激的。县主收养我,林家庇佑我,我本就亏欠林家良多,罪臣之子的身份若然曝露,林家上下亦难辞其咎,林家于我有大恩,养恩一重,救命一重,后来林晚入宫,倾林家之力助我复仇,又是一重。我在我生母墓前立过誓,必还此恩。”
他之难,不在前路多少艰险,而在于这重重恩义裹挟之下,他走不了。所有人都可以离开,唯独他不行。
“所以……你帮林晚争位?”宋星遥这才问出口。
林宴点头:“那是还恩,也是一个交易。你应该记得莺香之事。”
宋星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解决莺香的隐患,她如何能忘?
上辈子的切肤之痛。
“那药是县主利用莺香下到你的日常饮食之中,为的就是……”半眯的眼眸内忽似剑光闪过,他似不能自持情绪,于是迅速望向远方,“为了阻止你生下我的骨肉,或者说她根本不允许我有自己的骨肉。”
“为什么?”宋星遥攥紧手炉,逼望林宴。
“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虽有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情,但她从没将我当成她的儿子。我只是一个借用她亡子身份,做了林家嫡子的外人。若你诞下我的嫡子,那将会是林家第四代嫡长子。她不能容许再多一个与她毫无血脉关系的人,一点点从她手上抢走林家的东西。那时她盘算着,只要你无所出,到时林晚嫁人,她再从林晚的孩子里悄悄抱一个养在你我膝下,便可算作林家四代长子继承家业。”林宴说着忽然抚额长笑——他叫了几十年母亲的人,却从没一刻将他视如儿子,想来荒谬又可笑。
宋星遥静静看他,没有说话。
稍顷,他情绪暂缓,方又道:“那药被发现的时候已晚,你已深受其苦,对不住,没能护住你。莺香是我处置的,我知道你对事此疑窦丛生,也知道你那些年过得并不如意,林家是龙潭虎穴,我非你想像中的良人,你我逐渐离心。你想走,我却想留你。莺香之事发生后,我与县主几近绝裂,最终与她达成一桩交易。我助林晚登上高位,便算还清这些年的恩情,日后我恢复本名,从此脱离林家,带你另辟新府。”
她想留在长安也罢,回洛阳老宅也罢,哪怕去更广阔更遥远的地方,都可以。
所以,他让她等等……再等一等……那张和离书,不用签。
总是觉得来日方长,却不想他机关算尽,偏偏算漏人心。
“对不住,扯太远……”他捏捏眉心,闭上眼,“这些内情,裴远一概不知。我不知道林晚和他说了什么,他认定是我受你蛊惑,为了权势将林晚亲手送入宫中,我解释过,但想来他并未听入心里。兴许权利会改变一个人,他本也是血性少年,从来无惧生死,可后来渐渐被权利侵蚀,做事越来越不择手段。那几年他不断往上爬,终于做了禁军统领,手握重权,与我合作扶助林晚。”
他歇了歇,才闭眼续道:“林晚知道若是宫变成功,我会就此离开林家,再也不会留在京城,不会再做她的倚仗,于是以言语怂恿裴远,设下毒局。”
先让裴远阳奉阴违将宋星遥留在京城做安抚三皇子的棋子,起初裴远可能也不打算杀她,只是谁也没想到宋星遥竟被掳入宫中,他眼见林宴因她有反悔退兵的征兆,所以有了最后那一箭……而这环环相扣的背后,却是林晚的步步为诱。
“你说他是为了林晚也好,为了自己的野心也罢,那场宫变他赌上所有身家,势必不容有失。”林宴叹口气,“所有的以爱为名,最终成全的都不过是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故事说完,林宴似乎累极,抿起唇,闭着眼,就这么坐在屋脊上。
宋星遥沉浸在故事里,是的,就只是个故事。惊心魂魄的往事只剩几句话的潦草概括,那一世她身处漩涡正中心,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的压力,关于她的一切都只在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内翻腾,也不知是他瞒得太好,还是他背着她做了太多。
可无论如何,终究是过去了。
她静静坐了一会,转头看林宴。说故事的人似乎睡着,呼吸平顺,衣袂随风微动,人有些摇摇欲坠,她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也能睡着?
这高度有些吓人,她不敢站起来,只能挪动方向面朝他,伸脚踢他小腿。
林宴被惊醒,目光犹带一丝懵然,孩子般望着她。
竟真睡着了?
宋星遥忍住骂他的欲望,道:“故事讲完了,我要下去。”
林宴点点头,却在起身之时忽然问她:“遥遥,你是不是想要那盏灯魁?”
“为何忽然问这个问题?”宋星遥不解。
“他们说……长安的小娘子都希望得到这盏灯。”林宴想起林晚的话,裴远的话,慢慢道,“我……不知道小娘子们在想什么,在你之前,我没接触过别的小娘子,我不知道你们的想法。”
他是对林晚好,可那种好到了后来并非出于真心,多是林晚予取予求,他不过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而真正出于本心猜测揣度过的女人,只有宋星遥一人而已,可惜似乎弄巧成拙。
还真如裴远所言,在这方面,他是榆木脑袋。
“想过的。”宋星遥扶着他的手腕慢慢站起,“这盏灯对长安小娘子的意义不在灯本身,而在于送灯的人,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林宴凝视她双眸,在那双眼里看到的只有风雨无惊。
“所以林宴,如果有一天遇到你心仪的姑娘,一定不要再吝啬这盏灯。我会祝福你们的。”宋星遥静静道。
等了七年都没能等到的灯,她已经不想再等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林宴不语,只是呼吸忽然急促,拳头攥得越发紧,以至手腕微微发颤,但到底他什么都没说。
“我送你下去。”
看得出来,他很努力克制着情绪,才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宋星遥点点头,手腕被他攥入掌中,腰肢被他的手轻轻扶住,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眼前景色已换,她已从屋顶下来。腰上的手离开,似柳枝抚过,连温度都没留下。
她想将手炉还他,可一转头,身后已经无人。
他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
出了上元节,这个年彻底结束,宋星遥又长一岁。
她并没时间纠结挣扎,毕竟手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与狸乐馆的合作已然敲定,她先钻研了几款猫儿零嘴儿,除了香酥鱼骨与鸡脯肉外,还有烤制的鱼片,以及烘干后的荆芥草。狸乐馆那里反响良好,头一个月就送了红利过来,宋星遥眼见荷包渐丰,心情愉快非常,再接再励继续钻研。
时间转就到三月,长安在细雨绵绵之中褪去隆冬寒意,新绿抽芽,满城焕新,曲江池畔的人也渐渐多了。
宋星遥将万事丢开,这个月只专注一件事。
长公主的春宴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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