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春阳照得曲江池水波光粼粼, 堤岸上马车络绎不绝, 缓缓驶向长公主的绘珍馆。
林家宽敞的马车里垫着厚实的褥子, 县主端坐其间,一边抚弄着手间串珠, 一边望着女儿。今年的春宴与往年没有分别, 长公主的帖子下到林家, 照旧邀请了母女二人与林宴,林宴策马在外护送马车,离得不远,林晚趴在窗沿上看他,偶尔目光对上,林晚都要挥手。
县主眉心微蹙, 沉声道:“阿晚, 回来。”
林晚这才甩落车帘, 回头倚到母亲身边懒洋洋道:“阿娘。”
县主侧头看自己唯一的女儿,记忆犹在她牙牙学语的日子, 转眼却已出落成亭亭玉立。她眸中苛肃化作温柔, 抬手摸摸林晚后脑, 道:“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怎还这般孩子气。”
“阿兄都没成家, 我急什么?”林晚不以为意抱着母亲手臂道。
“你阿兄今年及冠,也该给他说门亲事了。你常与长安的小娘子们走动,可知哪家娘子配得上你阿兄,不如说来为娘参考参考?”
“我阿兄那样的人品样貌, 长安城有谁配得上?”林晚脸一垂,看着母亲的手串又道,“我才不要他娶妻,阿兄是我的。”
“阿晚!”县主意识到什么,柔色转疾,呵斥道,“他是你阿兄!”
“什么阿兄?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阿娘心知肚明,他根本不是我阿兄!”林晚甩开母亲的手,驳道。
“这些年我真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林晚,你给我听着,不管他是谁,和你都不可能,趁早把你的心思收收。”县主捏着眉心。这个女儿被宠得我行我素,向来不把旁人的话放在心上,连她这做娘的,有时都无可奈何。若是旁的事,她也就允了,可是和林宴,那是断然不成。
且不提如今二人的兄妹关系,单就林宴罪臣之后的身份,林晚也绝不能嫁他。当初真是不该一时失察觉,让林晚听去韩家之事,知道了林宴身份,如今看来林宴的婚事必需早定,以绝林晚心思。
林晚坐到一旁,堵气不看母亲,也不说话。母女二人沉默片刻后,县主才强硬开口:“你阿兄的婚事宫里盯得紧,圣人和皇后都有意赐婚,保不济什么时候指婚。如今趁着我还能做主,替他挑个合适的妻子才好。”
若是宫里赐婚,那便是带着多方利益的联姻,嫁到林家的女人门第绝对不会低过林家。高门贵女再加上家族撑腰,很难拿捏,这不是县主想要见到的局面。
“你常与各府娘子厮混,总该知道哪些小娘子脾气温驯心思简单,家世不求高,只要清白既可。阿晚,你听到没有?”县主又道。
“方悠啊,方家八娘胆小怕事,最好拿捏。”林晚随口道,又挑起帘子往外看。
“胡闹,方八娘是庶出。你阿兄是嫡长,怎能娶她?”县主又斥她。
林晚“嗤”了声,正要回嘴,马车却停了。林宴跳下马,在马车外躬身来请:“母亲,阿晚,绘珍馆到了。”
听到这声音,林晚一扫先前郁色,展颜笑开,很快就冲到马车外,扶着侍女的手踏下马车。
她今日安心要在众娘子间出彩,从衣裳到首饰再到妆容,无一不精致,加上模样生得本就好,愈发显得艳丽无双,华光照人。
不过林宴并没仔细看她,待她下来后,他就亲自上前扶县主,目光只在她身上稍作逗留而已,这让她有些不悦,正要问他,却听旁边又传来两声铃音,一辆马车从另一头驶来,慢悠悠停在绘珍馆前。
车帘拂开,里头先钻出个俏丽的丫鬟,而后才扶出个年轻的小娘子——两弯细柳眉,双眸顾盼生波,梨涡含酒笑靥如醉,鹅颈秀肩人娇如芍,生动而又迷人。
林宴寡淡的眸陡然间浮上异色,似素纸被浓墨浸染,晕开……
林晚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宋星遥到了。
————
宋星遥没想到会在绘珍馆门口撞见林家的马车,她一下马车就先看到林宴。
林宴投来的目光露骨,与往日内敛不同,胶在她身上似带了温度,仿佛会侵蚀骨肉。宋星遥不习惯他这样的目光,撇开头去,正好看到县主。
县主依旧是十年如一日的美艳端庄,宋星遥做了她七年儿媳妇,有时会觉得县主像个假人,仪态永不出错,就连脸上的笑容弧度,都像是雕琢而成的,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减一寸。
她不想和林家人打交道,选择留在原地,让他们先进。
县主被林晚扶着,走到馆门前忽然止步,回头望向宋星遥温声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你是哪家的?”
宋星遥身体微躬,垂着头正要回答,却被林晚抢了话:“阿娘,这是兵部宋司库家的娘子,就是阿兄去岁新交的那位宋家郎君的妹妹,你当时还问起过她呢。”
“原来是宋娘子。”县主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携林晚进了绘珍馆。
林晚倒是回头给宋星遥一个笑脸:“宋妹妹,回头见。”
林宴与宋梦驰互相打过招呼,二人已经很熟,宋梦驰没有赴宴资格,于是拍拍林宴的手臂道:“帮我照看我妹子。”
“知道了。”林宴应下,朝宋星遥做个“请”的手势,“走吧,六娘子。”
宋星遥简直想把宋梦驰的嘴堵上,她一点都不想和林家人扯上关系,然而眼下当着人前她不能发作甩脸色,只得笑了笑,跟在林宴身后进了绘珍馆。
绘珍馆门口立着两列佩刀侍卫,县主三人应是常客,进馆递帖后无需等候便被迎往里面,宋星遥就不同了,她头一回来,侍卫盘查得仔细,并没因为她跟着林宴而放行。盘查了一阵子,宋星遥才得以过关入内,林宴还立在前头等她。
“我与公子并不同路,就不劳烦林公子了。”宋星遥拒绝他的好意。
身份不同待遇不同,像林家这样的算是公主亲邀的贵客,入馆后直接去拜见公主,宋星遥只是因为狸谱而赴宴的普通人,若未得召见是见不到公主的,她被安排在另一处别馆暂憩。
“绘珍馆太大,没人引路你会迷路。”他说着挥手遣退旁边侍女。
“林宴!”宋星遥低声斥他——那侍女是绘珍馆给她安排的引路人,被他一句话赶跑,现在她是真要迷路了。
林宴垂眸看她,离得近了,他才看到她被轻/薄如雾的上襦半遮的锁骨处那朵半开的芍药,那花似乎带着花香,淡淡的十分好闻,也不知是她身上的香味,还是他的错觉。
“你今日,很美。”他不动声色深嗅一口香气。
盛妆的她美到让他难以克制,竟不顾县主和林晚在前,过来替她引路。他也知道此举不太妥,但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难以自持的时刻,上辈子他克制得太狠,这辈子并不愿再过多苛待自己的本心。
宋星遥已经往前行去,不看他眼中异色:“带路吧。”
“错了,不是那边。”林宴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
宋星遥要去的地方名作“凝碧园”,在绘珍馆西面,并不难找,只不过绘珍馆到处都是叠石曲径,若让宋星遥自己找,怕真要迷路。
一路上,多是林宴在介绍各处景致,宋星遥听多说少,心思不在这些上头。
尽管林宴已经放慢步伐,可这段并不长的路程也还是很快到头,他只能送她到凝碧园外。凝碧园内人多,他二人若一起出现,便真真扎眼了。
“娘子,我瞧林家这位郎君对你似乎上了心?”等林宴离开后,燕檀才敢在宋星遥耳畔悄声道。
宋星遥斥了一句:“别胡说。”人便进了凝碧园。凝碧园里已经满是人了,都是长安普通人家的姑娘,年岁有大有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养猫。宋星遥认识其中几位娘子,很快就与她们说上话了,又因着独特的妆容打扮,渐渐被园中娘子们拱在中间取经,倒有些艳冠群芳的意味了。
不多时,就有年纪大些的侍女带着人笑眯眯地进来,带她们游园。虽然未得召见,但毕竟是长公主的客人,平时也没机会到绘珍馆里游玩,所以馆中安排了人领着她们四下走走。宋星遥与众人一起,说说笑笑地跟在侍女身后,在馆中参观起来。走了半天,众人走到一处临湖的小馆外,都有些疲乏,侍女便笑着将众人引入小馆中,只道:“几位娘子就在此馆暂憩,这里离水榭音阁很近,殿下带着诸位贵人正在那里看新排的狸戏,娘子们也可以瞧瞧,切莫乱走,留待此处静候殿下召见。”
侍女说着退出馆去。馆内已摆了不少时令鲜果与果脯点心等小食,还备了专门伺候茶水的小宫女,似乎专为这些年纪的小娘子们准备的,也没人拘着她们,众人说说笑笑很是自在,直到池上传来一阵清脆铃音。
“咦?狸戏开始了?”有人跑到临水的石栏前眺望后,朝馆内一招手。
这群小娘子便都跑到外头,宋星遥也不例外。
这处小馆离水榭音阁确实很近,只是隔着水。水榭音阁是个建在水中的戏台子,四面皆有引桥与堤岸相连,贵人们看戏的地方就是围着这戏台的两层楼阁,楼阁无挡,只有垂幔重重,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坐的人。
宋星遥远远望去,长公主应该就坐在最中间的锦榻上,瞧着那里围着人的模样,殿下应该已经到了。
乐音拂水传来,笙箫清泠间和着绵长的嗓音,像是慵懒的猫叫,戏台上的角儿登场,是个脸覆狸面、长发迤地的男人,着一袭白衣,懒洋洋的踱到戏台正中间,一勾脚,一挑手,那双藏在狸面后的眼眸便透出几分猫儿的媚惑来,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及至那人一个转身,脸上狸面被他撩起,一点点推到额上,唇、鼻、眼,缓缓现于众人眼前,不过一个瞬间他又将面具沉下,然而便只这须臾时间,那张脸也已艳惊众人。
敷着粉的脸却无脂粉气息,带着类兽的张扬,窥探人间。
若说林宴是不染世俗的仙,那这个男人便是尘世的媚,他二人几乎算是宋星遥两世所见男人的两个极致。
这样的长相,他是长公主府上的伶人?还是面首?
戏台上本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长公主赵幼珍,瞧见那人的模样后,忽然直起身子,沉着脸一拍椅背,斥道:“这混小子,怎么又跑上去了?成何体统!去,把他给本宫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有没觉得,我的章节小标取得过分直白了?
PS:他不是长公主的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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