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幼帝尚是稚子, 如今正安睡在内室之中, 面对这个被自己一手教导扶持起来的孩子,林宴的心情多少是有些复杂的。
许是白日的酒意未散, 林宴眼底透出几分茫然醺意,现实和虚幻,偶尔他也分不太清楚。
“遥遥,想听故事吗?”他坐在圆桌的一头问她。
婉嫣交代过, 小殿下的药两个时辰一喂,今晚还有一遍药没喝。宋星遥虽困却不敢睡,怕错过时间, 而离下次喂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枕着双臂趴在桌上, 斜眸看他,不置可否。
“嘉尚,是十五殿下继位后的年号。你死的那年,是嘉尚元年,而我死的那年, 是嘉尚十二年。”林宴的目光从内室的垂帘处转回, 与她好奇的目光交叠, “我有没和你说过, 我怎么死的?”
“没有。”宋星遥歪着头道。
“是延帝……也就是刚才你抱在怀里的十五皇子,一杯鸩酒,赐死了我。”林宴淡道。
宋星遥慢慢直起身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内室, 又望向林宴,所有疑问只融于眼中,不曾出口。
“看不出来吧……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林宴笑笑,提及赵睿启,眼中并没恨意,“赵睿启的生母是大明宫的一位普通宫女,负责照管宫中几位妃子的狸奴,有一日抱猫之时被醉酒的今上瞧见,今上觉得她有昔年韩妃之态,于是临幸了她。一夜春风,她怀上十五殿下,然而毕竟出身低微,所谓韩妃之态也只是今上醉酒时的错眼,帝王宠爱淡薄,她得封才人后就被冷在偏殿,生下赵睿启后不到三年就因病而去,只留赵睿启一个不受帝宠的孩子在后宫生存。他虽被记在贤妃名下,可贤妃又几曾真心待他?他的幼年,不过是皇权争斗与后宫夺宠间的棋子,是真的可怜。”
林宴是很难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人,但也不知是烛火的缘故,还是他此刻确实心境不稳,宋星遥看出他眼底怜悯——他的眼向来清澈,尽管有时候会显得冷漠,但一旦有情绪浮现,那也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单就今日与赵睿启这短暂的接触,年仅四岁的稚子就要学着藏拙视人,宋星遥已能窥得一斑,赵睿启在宫中过得艰难。
“可你身为他的老师,对他倾心培养,后来更是扶持他上位,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于他而言都是大恩,他为何要……”宋星遥不解问道。
“赵睿启是个挺聪慧的孩子,长大之后也有野心抱负,有几分帝王之才,然而终究因幼年所历致使他极度敏感,猜忌心重,空有谋略却用在宫闱争斗之中,胆识与眼光都有限,再加上太后党把持朝政,他反骨早生,对林晚等人早有怨恨,只不过羽翼未丰不敢与之反目。”
林宴摩挲手中已空的杯子,宋星遥见状便提壶再给他倒了杯水,他道声谢,续道:“是我……我把除林晚和裴远的刀送到他手里。那时赵睿启年岁渐大,越来越难控制,林晚有扶立新傀儡帝君的打算。她和裴远的计划,毒杀赵睿启,弑君篡位,改立幼子,每一个环节都出自我之手,而最终它出现在延帝的案头上。裴远被斩于朝堂之上,林晚被夺去临朝之权永囚深宫。林家彻底倒台,你觉得顶着林宴名字苟且偷生的我,能够幸免?”
宋星遥睁着大眼看他,果然像听故事一样。
林宴又一笑:“那杯鸩酒,是我送给自己的。”
动手之前,他就已经料到有此结局,费十二年时间了结恩怨,所求也不过一杯鸩酒,走得孑然无挂。
“为何?”宋星遥摇摇头,大眼里满是不解。
林宴没说,只是又望向内室。
他记得,上辈子有两个人都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一个是林晚。
————
嘉尚十二年,裴远被于朝堂当夜。
延帝软禁太后的圣旨下到寿安殿时,林晚并不惊讶。从裴远被斩于朝堂时起,她就知道,大势已去。往日热闹的寿安殿只剩两个跟她最久的宫娥,余者皆已遣散,大殿幽沉死寂,不复往日热闹。
林宴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年近四旬的林晚保养得不错,乌发不见一丝银霜,皮肤仍旧光洁,常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眉目间带着不怒而威的声势,然而这些通通都在见到林宴的那一刻溃决。她的神情变得狰狞,眼角爬满皱纹,声音如同裂帛。
“阿兄,是你杀的裴远?”她喝问他。
“裴远私通建南王意欲谋逆,其罪当诛,圣人下的旨意。”林宴仍依着见太后之礼向她行过礼后才回答她。
“你骗我,这明明……是你设下的毒局!阿兄,你为何,为何杀我们?裴远是你几十年的挚交,而我是你的妹妹!”林晚从座上跌跌撞撞冲下,撕扯着他衣袖声嘶力竭地问,犹如多年前无心的撒娇一般。
林宴不答,她便厉声问他:“为何啊,阿兄?”
他甩开她的手,终于开了口:“你们杀她之时,可曾想过,我是裴远挚友,是你兄长,那她是我什么人?她是我的发妻!”
林晚踉跄地向后退去,喃喃道:“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我早该料到的,是为了她……这么多年,我赐了多少女人到你府里,没有一个被你留下的……你一直在守着……”她语不成句的喃了几声,忽又一震,抬头望他,“可是阿兄,你答应过母亲的,答应他要给我无上荣显……”
“我是答应过母亲,全你所思所图,给你无上荣显,我都已经做到了,但我从没答应过,会保你们一生。”林宴冰冷的回答打断她的问题。
林晚掩面而泣,又问他:“可是阿兄这般残忍,将我与林家一起拉下,那你呢?你也不能独善其身!”
“我没想过独善其身,欠你们的,此番一并还清。”
林宴言尽于此,再无意多谈,转身离去,只留林晚泣倒身后,一声又一声叫他。
“阿兄——阿兄——”
————
那一夜,寿安宫起了大火。
李公公带着圣人赐的鸩酒到林府时,暮色刚沉,天星微现。
偌大宅院下人很少,满眼都是树影憧憧,初夏的热意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冷清,李公公跟着圣人常与林公打交道,见状心中唏嘘,分明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府宇,却只剩人丁凋敝的荒凉。元弘十八年宫变之日林公元妻身死宫中,自那日起他再无续弦,膝下无嗣,孑然一人长达十二载。为了这桩事,太后前前后后赐了数回女人予他,均被他推拒回去,气得太后在殿中摔碎无数杯盏。
如今太后被幽禁寿安宫,裴远大将军被斩于朝堂,这其中多少都有林公的手笔,可太后与林公是兄妹,她出了事儿,林公也不能独善其身,这杯赐到林家的鸩酒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做法。
李公公在林府银湾阁见到林公。
银湾阁建得很高,能够遥遥望见大明宫——寿安宫的大火烧亮了长安的天,林晚便在那一夜纵火烧殿,自戕而亡。
林公便站在银湾阁最高层的扶栏旁,远眺这场大火。
这位年轻时曾惊艳长安的男人,现已鬓发斑驳。大安朝上下都道林公清廉,一袭衣裳穿了数年也不舍弃换,如今看来果然如此,他身上这件单薄的道袍,洗了又洗,已然褪色。
李公公又叹口气,暗暗道了句:“这又是为何?”言下似有诸多惋惜未言之意,到底不曾明言。
念出圣人旨意,李公公将鸩酒奉上,代圣人问他还有何要求。
他目无波澜,似乎对鸩酒早有预料,只是淡淡开口。
“臣别无他求,只盼陛下垂怜,允臣与发妻宋氏合葬。”
浮沉半世,恩已偿,仇已报,怨已了,林宴只剩最后这点念想。
生同衾,死同椁。
————
那杯鸩酒,藏着他不堪回首的一辈子。
纵是林宴,也不禁陷于回忆不可自拔。宋星遥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的答案,殿外传来叩门声,两个侍女已将林宴先前要的粥食送来,轻轻搁在桌上。
温热的肉糜粥,三碟脆爽的腌菜,一碟梅花蒸饼,还有一盅单给宋星遥的燕窝。
宋星遥闻到食物香气立刻发现自己已经前胸贴后背了,她舀了碗粥,刚想坐下喝粥,见林宴依旧怔怔的,她不知道他在回忆什么,不过情绪会感染人,她自忖要是再让自己回忆死时的事,心情也是沉重的,估计林宴也跑不掉,忖己推人,她难得对他发了善心,起身将粥端到他面前,道了句:“别想了,总归是那辈子的事,不开心的事就当大梦一场忘了吧。日子总要朝前走,是你自己说过的。”
林宴回神,从她手上接过瓷白的匙,琢磨她的话。
忘了?怎么能忘?有些发生过的事,遇过的人,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忘便忘?
“谢谢。”他只道了谢。
宋星遥又给自己舀了碗粥坐回桌边,喝了几口盯他:“吃饭了,说点让人开心的事吧。别每次见到你说的都是陈芝麻烂谷的事,听得人怪累。”
“开心的事?”林宴便想,能有什么事让她开心,“那说说你父母后来如何?”
宋星遥眼一亮,便听他道:“你走以后,我想了些办法,把你父母从岭南召回长安了,后来外族进犯,用的乃是你父亲所研制的军器,我领兵出战将你父亲带去,他又钻研出克制之法将功抵罪。他回京后洗去罪名,带着你母亲回到洛阳与你阿兄团圆,从此定居洛阳。你阿兄后来跟随你舅舅行商,虽然非他所爱,但也算是条不错的出路,这算不算好事?”
宋星遥频频点头,父母晚年能得以在洛阳安稳度过,她心里大安。
“那……你可记得方家八娘子,后来嫁予何人?过得如何?是否觅得如意郎君?”宋星遥忽生一念,问道。
“哪个方八娘?”林宴却没想起来人。
“就是方悠。”宋星遥见他一脸迷茫,搬着凳子坐到他身边,“你好兄弟方遇清的妹妹。”
林宴蹙起眉来,盯了她半晌,撂匙搁掌,不经意间握住她的手,只道:“遥遥,你要知道,我根本记不住长安的这些小娘子,就算是方遇清的妹妹,我也……毫无印象。你问她做甚?”
宋星遥倏地抽走手,又把凳子搬回原位:“那没事了。”
本想打听打听方悠的事,好搓和她与自家兄长,既然林宴也想不起来,那就没辙,顺其自然吧。
一时间两人又无话,默默吃完粥食,宋星遥漱了口又趴在桌子上——饱暖思觉,她困乏得很,可还不能睡,婉嫣交代过,还得再喂小殿下一次药,如今时辰不到。
身边的人来来走走,将桌上的碗碟收去,屋内很快又只剩他二人,林宴仍旧坐在她对面。夜已深,烛火晃得人眼发涩,宋星遥有些撑不住,眼皮上下打架,只好对他说:“林宴,小殿下两个时辰喂一次汤药,今晚还差一次,你替我看着点时辰,到时提醒我一声,可好?”
“知道了,你歇会吧。”林宴干脆答应了。
没有多久,宋星遥就趴在桌上睡着,屋中静谧,她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兴许是累得太狠,又或者趴着不舒服,她鼻息略重,发出轻微的鼾声来,听得林宴微怔,想起上辈子她枕在自己臂弯沉眠的模样,偶尔也是这般哼哼,那时候他会捉弄她,轻轻捏住她的鼻子,她梦里也会发脾气,不高兴了就在被窝里拿脚踹他——如今想来,不知不觉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走到她身后,唤了几声没叫醒她,便抬手抽去她发间簪钿,解散她的发髻,这事做来娴熟,是他从前做惯的事。时间是特别神奇的东西,漫长的别离会让人遗忘一些流于表面的事物,但更多的习惯,却像烙印,一辈子就那么刻在那里。
散下的发垂落了他满手,他缓缓梳过,拔松,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推,轻而易举就将人拦腰抱起,走向内室。
作者有话要说:走向内室,啥也没有发生……
【我一直以为关于鸩酒的事我交代过了,看到上章的评论我才发现我记岔了,我我我我我错了。微博上面有发过的小段子有提到一小部分,我一直以为我在正文里写过了,结果没有!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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