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车夫

    林宴并没在公主府留宿, 与宋星遥击掌为盟后便披月色离去, 宋星遥夜里睡得不实,做了个梦, 恍恍惚惚梦到自己霞帔凤冠嫁衣如烧,手中团扇薄纱的另一侧走来挺拔的男人身影,他脸庞被烛光掩映,五官看不清晰, 她只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唤他——韩恕。

    韩恕是谁?

    她在梦里想不起这人。

    及至那人近身,行过却扇礼,扇落露颜, 那人朗朗而笑,宋星遥抬眸一望, 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心脏直跳,撞得胸口发闷。

    梦里韩恕,长得又不是林宴那张脸, 却是个毫不相干仅有数面之缘的人。

    这梦光怪陆离又荒诞不堪, 宋星遥委实想不明白这梦的意义, 也只能当成噩梦处理。天色尚早, 窗纱透入的晨光朦朦胧胧,带着些微灰影,床上的赵睿启还未醒,她却再睡不着, 索性蹑手蹑脚地起了身。

    已是入夏季节,天亮得很快,宋星遥梳洗完毕,赵睿启也醒了,发现林宴已然离去,他又扁了嘴,满眼委屈地更衣梳洗。今日回宫,他的衣裳比往日要郑重许多,一重重套上,连头发也被梳成双髻,露出饱满圆润的小脸,气鼓鼓得像只河豚。

    一时用罢早饭,宋星遥陪他坐在窗边等传唤,等到巳时初,来的却不是传唤的宫人,而是另一人。

    “小殿下,早啊。”窗棂下忽然钻出张脸来,张扬地笑道。

    窗外是丛盛开的牡丹,乍一看,那人的头就像是从花里长出似的。宋星遥吓了一跳,从贵妃榻上站起,却不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是因为——

    那张脸是她梦里见到的“韩恕”。

    她梦到的是赵睿安。

    “吓到你了?胆子真小。”赵睿安嘲笑她。花丛簌簌一动,他撑着窗台跃入屋中,抖落满地花叶,那脸便越发迷人起来,就算是嘲笑都带着一股风流韵味,叫人恨不起来。

    一进屋,他就把赵睿启抱起举高,赵睿启尖叫了两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早的愁眉苦脸才算消解。宋星遥本已退开数步,见他这举动,只担心摔着赵睿启,忙开口制止,赵睿安闹了两下就把赵睿启抱在怀中,冲她道:“怕什么?有我呢。你这几天当娘当得颇为上心啊。”

    这话听不出是调侃还是有意嘲讽,宋星遥不好回嘴,只道:“十五殿下乃是天之骄子,六娘尽本分而已。”

    赵睿安“哼”了声,捏着赵睿启的鼻梁道:“你这坏蛋,分明是我让你认识她的,结果倒是便宜了别人。我得惩罚你。”说着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把他往外抱去。

    赵睿启痒得哇哇直求饶,宋星遥来不及细思赵睿安话中之意,忙跟他二人跑了出去。气喘吁吁跟了老远,宋星遥都没法让赵睿安停下,及至长公主的寝殿之外,他才将小殿下放落,给赵睿启整理好衣冠,宋星遥远远瞧见站在殿外的宫人,才明白过来,赵睿安本就是来传唤的人。

    数名宫装女史站在殿外引阶之上,看打扮不是公主府的人,料想来自宫中,见到赵睿启已经鱼贯走下石阶。赵睿启整妥衣冠,不再牵宋星遥的手,眼中难过一晃而过,小脸飞快卸下所有表情,迈着规矩的步伐踏向前方。也就在这个时刻,宋星遥突然觉得,这是个皇子,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可爱孩子。她有些心疼,却无可奈何,只能与赵睿安并肩跟在他身后。

    “那人是贤妃身边的辛姑姑,在宫中掌司闱之职,正六品的女官,也是皇后的人。”赵睿安望向当前一位走下石阶的宫人,小声向宋星遥道。

    宫中司内的女宫,品阶最高只能到正五品,正六品已离最高的宫正只差一步之遥了,若要跨过正五品的品级,便要入内文学馆,领学士职,那又是另一番光景。

    辛姑姑年近三旬,模样平平,五官只称得上端正,她下阶之后先朝赵睿启与赵睿安行礼:“十五殿下,东平世子。”赵睿启道了句:“辛姑姑。”便走到她身边站好。

    “辛姑姑。”这才轮到宋星遥给她行礼。

    “你就是宋六娘?”辛姑姑坦然受礼,打量起她的服饰——七品的服制,又在公主府上,最微末的女宫,和普通侍女没什么差别。

    宋星遥点头道是,辛姑姑便不再多言,牵起赵睿启的手,进殿向长公主复命。宋星遥站在殿外,目送赵睿启离去,他回望她一眼,小脸终究还是绷不住,露出一丝依依不舍的难过来。

    “瞧她那狗眼看人低的模样,看不起谁呢?”赵睿安忽道。

    宋星遥正因为赵睿启的目光心生不舍,闻及赵睿安的话,便知他在说辛姑姑。皇后和贤妃身边的红人,在宫里也是能只手遮天的人物吧,虽然举止挑不出差错来,不过那通身的傲气,确是未将他们两放在眼里。她只是个尚未定品阶的女官,也就罢了,可他是东平王世子,却也没被一个宫人放在眼中,可见在长安他的地位有多尴尬……思及此,宋星遥忽又想起林宴对他的评价来。

    赵睿安绝非简单人物。

    要么是他太擅于隐藏了,宋星遥完全看不出他的复杂来,但既然林宴出言提醒了,再加上那个古古怪怪的梦,宋星遥觉得当避则避,当下并不附和,只向他告辞。照顾小十五的差事已经结束,宋星遥也该搬回小耳园去,再振作精神打理她的主务来。

    赵睿安却没放过她,一路跟着她回到西殿,倚着窗看她收拾东西,也不说话。

    还没等宋星遥收拾好东西,婉嫣就带着四个女侍进来,朝宋星遥笑道:“小殿下这些时日被照顾得很好,六娘费心了,殿下非常满意,这些是殿下赏赐给六娘的。”

    她一边说,一边让身后的女侍将手中托的赏赐奉上,一匣金瓜子;一只赤金镶翡翠的蝴蝶钗,蝶翼可动,十分精致;两匹罗绡,正是夏日做成贴身里衣亦或短衫的透气好料;一碟新鲜的冰湃荔枝。

    宋星遥领谢收下,便闻婉嫣又道:“六娘子为了照顾十五殿下,已在府中当值数日未歇,殿下特恩许娘子三日休沐,放娘子归家探亲。”

    此言一出宋星遥眼睛大亮,她确实已有多日未曾回家了。待到行礼谢过,宋星遥准备带着东西回小耳园,转头之时才发现赵睿安已经消失在窗边。

    ————

    回到小耳园,宋星遥便将那匣金瓜子转赐给小耳园众女侍。

    “这些时日我未能在园中,全赖诸位同心协力,我起先便说过,小耳园一荣俱荣,如今得了殿下恩赐,亦有诸位的功劳,这匣金瓜子,大家分了吧。”

    随着宋星遥一语落地,底站的诸女都喜笑颜开,纵有几分怨言也随着这匣金瓜子烟消云散,只是不见了朝雪,又添了个叫灵馨的新人,想来是何姑姑作主挑来替补朝雪的。诸女跟着燕檀欢天喜地地退出去分金瓜子,屋里只剩下何姑姑与宋星遥二人。

    “近日有劳姑姑了,这只蝴蝶钗,还望姑姑笑纳。”宋星遥托起装钗的匣子,奉于何姑姑。

    这些日子,也多亏有何姑姑在小耳园镇住,这里才没出半点差子,她是诚心谢她。

    何姑姑却将匣子推回:“娘子不必言谢,此乃殿下之命,我不过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让姑姑在小耳园掌事,实在是屈才了,这只是我一片孝心而已。”宋星遥又劝了几句,可何姑姑执意不收,只能道,“姑姑委实客气。如今我已归来,姑姑接下去可是要恢复原职?”

    她可没忘记,何姑姑本职是公主府的教引女官,不过是来小耳园暂时顶替一阵子而已。

    谁料何姑姑却摇了头:“殿下有令,日后便由我跟随娘子左右,辅佐娘子。”

    “辅佐”一词叫宋星遥大吃一惊,许是她的惊讶表露得太过明白,不待她问,何姑姑便回答了她:“娘子莫惊,殿下自有安排,待你休沐归来便知晓了。”

    ————

    何姑姑一席话让宋星遥一直想到公主府的角门处还没想明白。送她回家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外,要带回家的东西都已经装妥,除了贴身衣物外,还有些公主府厨房的点心,以及先前所赐之物,金瓜子已散于小耳园众人,她只留下蝶钗,罗绡与荔枝都带回家中。

    车夫已经坐在马车前室,正双手环胸,抱着马鞭假寐,脸上盖着斗笠。宋星遥正想叫他,却听身后传来荔枝声音。

    荔枝手里抱着两大包袱东西跑到宋星遥与燕檀跟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六娘子……求您……帮个忙,把这些东西带去善婴堂。”

    “这些是……”宋星遥不解道,按规矩公主府内的东西是不允许与外界私向授受,要带出去的话需要先到内务处报备。

    “是府中姐姐们不要的旧衣,还有些我攒的银钱与几样点心。我已经向内务处报备过了,这是内务处的放行牌。”荔枝缓过气来,向她解释道。

    荔枝出自善婴堂,心系堂中孤/儿,与裴远一样,有余力时便会接济善婴堂,这是她这段时间积下的东西,不过普通女侍和宋星遥这样的女宫不同,出府的机会很少,她只能找宋星遥帮忙。

    这是善事,宋星遥欣然同意,命燕檀接下包袱放到马车上归置好,荔枝才千恩万谢退开。宋星遥扶着燕檀的手,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燕檀也随后踏上马上车,冲车夫道:“大哥,醒醒。劳驾可以出发了。”

    那人这才懒洋洋摘下脸上斗笠,道了声:“好咧,先跑善婴堂吧。”

    燕檀怔在当场,已经进了车厢的宋星遥听这声音不对,猛地撩帘出来,果然瞧见驾车位置上坐着赵睿安。

    “……”宋星遥愕然非常。

    不等宋星遥反应,赵睿安已经挥鞭驭马:“娘子们,快坐好,出发了!”

    马儿嘶鸣一声驶出,宋星遥与燕檀跌进车厢,半晌没回过神。

    东平王世子,怎就成了车夫?

    作者有话要说:又想写小段子,可是小段子剧透太多,算了,我忍。

    说起来,那个“棺材脸”是前几章的时候,有位读者在评论里形容宴宴的,我给盖个官方戳,这是来自亲妈的吐槽。别打我,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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