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湖随赵幼珍入宫后, 宋星遥也得到三天的休沐假,刚好能回家过个仲秋团圆节。
掐指算来,自打她接手狸乐馆后, 因事务繁重, 已近两个月没回过家, 此番总算能好生喘口气。赵幼珍的驾辇前脚刚出公主府,宋星遥后脚也准备起回家的事宜来。
她差事办得不错, 长公主自然也待她不薄, 赏了一大堆好东西到小耳园中, 再加上正逢仲秋府中赏赐本来就多,宋星遥所得就更丰厚了,吃的穿的用的样样不缺,宫缎首饰玉佩钗环, 还有宫里赐出来的月饼点心, 各色时令鲜果,堆满她那间不过三房的屋子,这还没算上因着她在公主面前得势,身份水涨船高, 府内各处派人送来的节礼, 东西都堆到了小耳园园子里。
宋星遥照旧拣了一半东西分给小耳园众人, 又拿钱给荔枝,只让她找厨房治上两桌仲秋节好席面, 好叫小耳园众人也乐上一乐, 喜得小耳园众人连声道谢,只有燕檀心疼地抱怨“不过得了点脸面, 有了些几两银子, 娘子也不给自己攒些体己做嫁妆, 倒做起散财童子来。”
“放心吧,你家娘子银钱如今管够。”宋星遥拍拍自己的荷包,这两个月她身在狸乐馆,虽说暗处的事还没上手,但是生意上的事,她倒是有主意,便同洪掌柜商量着一一落实了,赚得可是不少。
说完宋星遥便拍拍燕檀的脑袋,让她收拾东西去。东西太多,光带回去的礼物就得装整整一车子,一辆马车不够,宋星遥只能另外使钱令二门的小厮再给雇辆牛车,哪想二门的小厮一见是她,嘴里直呼“宋舍人”,非但不敢收她银钱,还给找了府里专门运送货物的车夫和牛车,倒闹得宋星遥不好意思。
仲秋佳节,百官皆有休沐假期,宋岳文亦不例外。宋星遥带着一牛车礼物回来时,家里正在摆午饭,孙氏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宋岳文和宋梦驰对饮,就听屋外传来宋星遥的声音,一时疑似幻听,待见着小花园里匆匆跑来的身影,才确信是宋星遥回来了。
一家人自然欢喜非常,孙氏搂着小女儿又是阵心肝肉儿的疼,又抹泪怨她总不归家,好一阵子方歇。到了夜里,吃罢团圆饭,宋星遥又带着燕檀出去放河灯。
宵禁依旧,宋星遥出不了坊,但在坊内走走还是可以的。坊西有条小河,是曲水的支流,河边有座月老庙,求的是姻缘,庙旁有人支着摊儿卖河灯,去的多半是年轻的小娘子。宋星遥纯粹凑个热闹,她难得回家喘歇,不想再将自己脑袋里那根弦逼得太紧。
给自己和燕檀各买了三盏河灯,两人蹲在河边,拿笔沾湿了在红笺写上心愿塞入灯里,再点上蜡烛放入河中,莲花状的彩灯便顺水而漂,往下游缓缓漂去。
湖面上烛光点点,风中送来桂花香气,叫宋星遥神清气爽,坐在河边与燕檀闲谈。
“娘子许了什么愿”燕檀好奇。
“许的愿望说了就不灵了。”宋星遥摇头不肯告诉燕檀。
“定是要求个如意郎君。”
“那是你吧,年纪到了也思嫁了。”宋星遥白她一眼,她没那么不切实际,三盏河灯,一求家人平安顺隧,无灾无病;二愿自己前途无量,逍遥自在。她就这两个愿望,不贪心,所以第三盏河灯无所求。
两人在这头聊着,池面上的河灯顺水而下,漂了没多久,便叫池边的人捞了起来。那人只挑宋星遥放的灯,将灯中红笺展开。字迹是宋星遥的 ,可没有一个字与他有关,他看了许久,方也提笔在那第三盏河灯的红笺上落下四字。
星遥海宴。
莲灯又再度放回池中,顺水而去,不知漂向哪里,那人也在池边失了踪迹。
这头宋星遥在池边坐了半天,方与燕檀起身要回家,岂料还没走出两步,便听有人唤她。
“遥遥。”
是她熟悉的声音。
宋星遥转头一看,果见林宴站在槐树底下,她十分诧异,这大晚上的,他不在家里过仲秋,跑这里做甚莫不是有要事寻她
难道韩青湖在宫里出事了
她心里一惊,忙朝燕檀道“你在这儿等我。”
燕檀不乐意了“怎么又是他娘子,你可要洁身自好,千万别色令智昏做出傻事。”
什么色令智昏这词能乱用的她和林宴,哪个是色,哪个算智昏
宋星遥一拍她脑门“别瞎说,你娘子我还没到那地步”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槐树底下,只冲他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林宴久未见她,此刻一见便不舍移开目光。天气微凉,她素色里衣外罩了件袒领半臂,臂弯里搭着条长帛,腰肢被裙子系得纤细柔软,头发全梳,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张脸像藏在夜色的圆月,外温柔。
十六岁的她,已经很有当年嫁他时的轮廓了。
“没事。”他摇摇头。
“那你来这里做甚”宋星遥大惑不解。
“几天没查你功课,过来考考你。”林宴又道。
宋星遥顿时变脸“你可真是敬业,这大过节的跑来查我功课你让不让人活了”
林宴低声笑了“逗你的。真要这节骨眼来查功课,我怕改天不止在看到林贼狗东西这句话了。”
“知道就好。”宋星遥没好气道,又想起韩青湖,不由感慨,“也不知青湖如今怎样了进宫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人生在世,能随本心自由抉择的机会其实很少,总受制约牵绊,就像这些河灯,随波逐流,不是每一盏都会流入江河湖海,大多半途而折有了别的去处。不能说不好,但都不是最初的方向了。”林宴双手环胸靠在树杆上,望向窄小的河道。
池面上的灯光倒映入眸,如碎星点点。
她与林宴之间,极难有这样平静闲话家常的机会,初秋冰爽的气息让人卸去疲倦戒备,宋星遥暂时摆脱旧影,站在树下石栏前,随他一起远望“也许吧,会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且行且看。你来这里,不会就为了同我说这些吧也不怕县主和林晚在家瞎猜测”
“我记得去年的仲秋,就是和你一起过的。”林宴走到她身后道。
宋星遥手肘撑着石栏,半身探出,河畔有几只萤虫飞起,一点一点叫人伸手欲够。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恨惨了他,巴不得他离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别再有瓜葛。遥想初见时的针锋相对,十足的碰撞,宋星遥有些好笑刚归来的自己,深陷过往不可自拔,恨所有与过去有关的人。
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所幸时间是剂良药,不止抚平伤痛,也让人心平气和。
“怎么还想被我骂几句,再用刀扎两下”
“仲秋佳节,该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不是县主,不是林晚,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
没什么比夫妻更亲的了,拜过天地,合卺同牢,生同衾,死同椁,一直陪着他的人,是宋星遥。
宋星遥听得眉头微蹙“家人”她如今可不是他的家人。
“遥遥,你那张和离书我没同意。”
宋星遥猛地回头怎么这会跟她翻旧账
林宴忙抬手“退一万步讲,你我同为归人,没人比你我更了解彼此,单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就比别人更亲厚些。”
这话倒也没错,宋星遥同旁人不能说的所有匪夷所思的经历,在林宴面前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不必面对异样的目光,也不必担心被当成妖魔鬼怪,因为林宴与她一样。
林宴打的这个补丁成功让宋星遥放缓神情,她再度转身去够飞萤,嘴里只道“那你需要我也唤你一声阿兄”
林宴眉目微落。纵使面上再平和,她心里依旧无法接受任何与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像刺猬似的遇到刺激就自动竖起防备。
“不必。”林宴断然拒绝她。
宋星遥从他语气中品出一丝抗拒,想想林晚有事无事“阿兄”的叫唤,怕是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忽然笑出声“你也有怕的东西”
“我如何没有我怕的东西多了去。”林宴上前一步,贴近她后背,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已然大半身探出石栏的宋星遥给拉了回来,另一手抖袖朝空中一晃而过。
宽大的衣袖如同虫网,兜住半空中飞散的萤虫,袖口被他攥在掌中,伸到她面前。
“给你。”语毕,他松开袖口,袖笼中飞出几点荧光,缓缓浮空。
宋星遥露出今晚最惬意的笑容,看看林宴,又看看萤虫,心情大好。
果然还是个孩子,不管长到多少岁,依旧如初。林宴看着她那笑靥,只觉百苦俱消,无论多沉的包袱,多艰难的境地,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这世间能有一人之笑消他苦怨,是他的幸事。
“蓬”
遥远的夜空,一朵烟花炸开,在半夜绽放后化作无数流火坠落。
“宫里开始放烟火了。”宋星遥又转回石栏前,踮脚远望一朵又一朵炸开的烟火。
那是大明宫的仲秋烟花会,如同长安这座繁华的城池,有着百花齐放的绚丽,亦如流火瞬息明灭万变。
“遥遥,宫里,要变天了。”林宴忽然低语一句。
声音夹在人流的惊呼之中,显得毫无份量,宋星遥却听得分明,那话沉如山石。
她十六岁这一年的仲秋节,宫中出了桩事长公主带进宫的美人“连”青湖一夕获宠,即封正五口才人。不到一年连晋三级,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宠冠后宫,到第二年,晋至贵妃,距一国后位,不过半步之遥。
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变,她的,林宴的,赵睿安的,裴远的,乃至县主、林晚、十五皇子就如同这一池莲灯,有人搅乱了池水,便将曾经已成定局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
但不论如何,宋星遥如今只在林宴的话里品出一个信息。
这盛世,不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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