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县主毒夫

    月黑风高, 星河沉潜,最是适合偷偷摸摸干坏事。

    宋星遥生平第一次做贼,贡献给了林宴。春风拂面, 吹起衣袂轻动,宋星遥半趴在屋顶上,身旁的林宴已经动手掀开屋瓦, 书房里的光线透出,正下方就是林朝胜。她看了眼屋顶的高度,一阵发虚,想找个什么东西抓抓手, 可除了瓦片外四周没有借力之物, 她闭闭眼,所幸林宴掀好屋瓦很快也半趴在她身畔,拦在她外侧, 一手揽来, 紧紧扣住她的腰, 防止她失足滚落。

    这种时刻, 宋星遥已经放弃男女大防之类狗屁虚礼, 只想着别摔死就成。她低头望去, 刚好看到县主款款而来的身影。

    “这样不好吧”宋星遥悄声道。她不知道林宴发什么疯, 半夜三更把自己拉上屋顶窥探父亲,但她打小并没严格培养的教养仍旧在提醒她,窥探长辈闺房私事是件极其不道德的事, 纵然下面那人是县主, 她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对于这位曾经做过她公公的当朝神威大将军, 宋星遥的了解并不够深。那一世林朝胜泰半时间都住在军营里, 很少回林府, 她只在逢年过节才会看到他。虽然在家时间少,但他对她这儿媳妇还算不错,从没把对着儿子时的冷肃面孔与严苛要求用在她身上,见面时都温颜以对,问她在府中生活,也说若林宴欺她便来告诉他,有时他还会与她聊上几句兵器,夸她“虎父无犬女”,可以说是整个林府里唯一将她视作林家儿媳的长辈,有点像她父亲,虽然寡言却外冷内热,对儿子严厉对女儿却纵容非常。

    只可惜林将军去得太早,在她嫁给林宴一年后就过世了。

    回忆至此,宋星遥心里忽然“咯噔”一响,想起林宴说过的旧事来,林朝胜并非死于时疫,而是亡于县主之手。

    “别说话,看就是了。”林宴朝她耳语。

    声音如丝线拂过耳廓,宋星遥有些烦躁。看什么看,她又没那些奇怪的癖好,于是恶狠狠地瞪他,却见他沉凝的脸与攥紧的拳。

    林宴极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刻,哪怕刚才她与她讨论皇后毒杀圣人之事,他虽然惊愕却依旧镇定,眼下却有些乱了分寸。

    宋星遥便闭上嘴,再度望向书房。

    县主已经走到林朝胜的书案旁,林朝胜端坐圈椅,目视正前,并未分半点眼色给县主,因为位置和光线的关系,宋星遥看不清林朝胜的神情,只觉得他有些不同寻常的冷漠肃杀,而按她对林朝胜的了解,即便夫妻感情不睦,林朝胜对县主也极尊重,二人相处敬如宾客,他不会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妻子。

    藤编的食盒被县主轻放于书案上,县主缓慢地从盒中取出一盅补品,两小碟精巧点心摆在他手侧书案上。暖黄的烛光让人也显得温柔,县主本就是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少了那层面具似的妆容,虽有些泄露年龄,却更加妩媚动人。

    这般柔情似水,若是往常,林朝胜必是受宠若惊,但今夜却不同,他无动于衷。

    她没立刻将补品端上,而是走到林朝胜圈椅旁边,唤了声“朝胜”又改口,“夫君。”

    林朝胜不睬,县主便轻轻抬手,以掌抚过他胡茬未理的脸颊,道“你该知道,我爱你的。纵然我当年用错方法,可我是真心慕你少年英雄,盖世豪气,救我于危急之中。”

    他们的相逢,源于县主的一次意外,戏文中英雄救美的情节,即便再老套,也依旧打动人心。

    “那不是你可以犯错的借口,还有,这些陈年旧事与今日之事无关,我不想与你翻旧账。”林朝胜开口,声音沉冷,未有半分松动。

    “无关”县主抚过他的脸颊,指尖划至他太阳穴上,人也绕到他身后,替他按起头来,神情语气哀怜,是前所未有的示弱,“可你娶了我,不是吗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但你心中可曾有过我可曾替我想过你一入军营便数月难归,剩我一人守着这冰冷宅院,我怀孕寝食难安时你在哪里我滑胎小产时你的心偏在哪处我生阿晚时难产差点没熬过来时,你又在哪你躲入军营,不就是因为你不想见我你心里记挂的人,何曾有我你的心,长在那边。”

    林朝胜起身,避开她的手,道“你施手段逼我娶你时不就应该知道我心中无你你下药于我有了那个孩子,又借那个孩子陷害满衣以至滑胎,意欲逼死满衣,最终逼得我与丛胜兄弟离心,他分府而出,你要我如何阿晚出生之时,我被人暗算身中数刀,不敢归府怕影响你生产,但替你难产保命的神医,却是我早早命人从江南请回来坐镇家中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因生阿晚难产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之事我不提只怕伤你心。”

    许是有些话憋了几十年,一旦提及便再难克制,面对县主斥责,林朝胜心愤难消,便桩桩件件记起。

    “我想着你我既成夫妻,纵然开始是个错误,但我身为男人既然娶了你,便该承担责任。你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后宅,我该尊你敬你信你。你以为你那些下作手段,我通通不知不过因为你是我妻子,所以处处替你周全遮瞒,不想反而助长你的妖焰。”林朝胜一掌拍上书案。

    “我做了什么你可知我每次见到你,都是因为秦满衣出事但凡你将对她之心用在我身上三分,我何至于此”

    “夫妻二十余载,你心心念念求来这桩婚事,却对我毫无信任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林朝胜可曾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没纳过一房妾,不涉烟花,亦无外室,朝中权贵送来的女人一概交由你处置,我没问过半句。你还想要我如何是你太贪心了,妄想占尽天下好处。我可以尊你敬你视你为妻,但我不能自欺欺人。”

    以阴私手段谋来的,注定只是一场夫妻关系,能给的他都给了,但这颗心,并不会因为这段关系而改变。

    “是,我的确爱过满衣,若非你施计拆散,如今我林朝胜的妻子是她秦满衣。但那又如何自我娶你起,便对她绝了心思。我能对天起誓,我与满衣之间坦荡磊落,绝无半分苟且,从她嫁与二弟起我便视其如亲,没有逾越过半分。那你呢你可能发誓,这么多年来,你没对满衣出过手没有害过二弟一家没有向林乾痛下杀手你能吗”林朝胜转身,怒视县主,“别同我说你爱我,你有的不过是狭隘的妇人之见,却以为天下人都与你一样,心藏龌蹉见不得光 ,想要的东西处心积虑都要得到,得不到就要毁去。”

    县主的温柔在他的声音下渐渐冰裂溃散“是,我是处心积虑,处心积虑了二十几年,操持内宅,教儿养女,让你无后顾之忧,处处替你着想,扶持你的事业,一转眼,儿女都这般大了,却连个好字都没落到。我求不到你的心,我求个儿女双全,总是可以吧。宴儿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忍心”

    县主和林朝胜长篇大论的争执本听得宋星遥发晕,忽然听到林宴名字,她一个激凌清醒过来,转头看林宴时,林宴神情未改。

    “你父亲知道你是非林家子的事了”宋星遥慢慢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

    “嗯。”林宴闷声一应。他不能确定父亲知道多少真相,但应该是确认了他非林家子的身份。

    “就因为我看着他长大,将他视如亲子我才”林朝胜忽然低头,握拳重重捶击桌案,压低声音道,“赵桐,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拿着林家上下百余口人命做赌注,瞒着我做下这样的事今夜还有脸同我扯这些陈年旧怨若是事发,你可知林家会受多大牵连要不是我查到,你还准备瞒到几时”

    县主眉头微拧,眼眶渐红“朝胜,是我错。当初我与他母亲是闺中密友,十多年的交情,她求到我这里,挺着肚子跪在我跟前苦苦哀求,我那时也怀着你我的第二个孩子,一时心软,便救下她的孩子,本想救下后将他送走,又怎知你我那孩儿无缘,落地就夭折,我看着宴儿,就像看到那个无缘的孩子我实在”

    听到此,宋星遥又望向林宴这是头次听到林宴生母之事,他看起来,有些茫然。

    “这一养就是二十年,你我皆待他如亲子,如今难道你想大义灭亲,将他送去官府召告天下他罪臣之子的身份”县主哀求道。

    “待他如亲子”林朝胜鬓发已白,此刻呢喃重复着县主之话,已染风霜的脸庞现出苦色,忽又嘲望县主,“你真的是待他如亲子赵桐,别自欺欺人了。你若真待他如子,又怎会在他身边安下重重眼线,将他攥于掌中,一言一行受你控制,却不给他独立的机会你救下他或许是因为你与她母亲交情甚笃,你将嫡子林宴之名给他,或许确有思念亡子的原因,但与其说你将他视如亲子,不如说,你将他当成一颗争夺林家权势的棋子。”

    二十年夫妻,林朝胜对她的为人太了解了。

    无利而不为,纵有些恩义在,她也不是能将林家嫡子之位拱手让予他人血脉的慷慨之人。

    县主是要强之人,秦满衣与林朝胜的旧情早就令她妒火丛生,她迟迟得不到林朝胜的心,愤恨早起,不甘落于秦满衣之后。那个夭折的孩子,本是她与秦满衣争夺子嗣地位的机会,林乾先生,县主怎甘无嗣惹族人笑话,于是便将林宴记为嫡子,待日后诞下新子,再想办法将林宴打发,或远送或赠人皆可。

    起初,也许是存了替手帕交抚养后人的心思,又能与秦满衣一较长短,一箭双雕之事,县主待林宴尚且尽过几分心,可到她怀上林晚,本以为这一胎会是儿子,不想生下的却是女儿,而她却又因难产之故再不能生育。

    不能生育,便意味着她没有儿子能承继林家香火,接林朝胜衣钵掌管林家神威军,大权注定旁落到二房林乾手中,县主如何甘心于是林宴做了二十年的林家嫡子。这于林宴而言本是好事,可奈何县主生性多疑自私,见林宴渐长,又觉他非自己骨血,只恐来日不能为自己尽心,又兼幼女林晚是她唯一血脉,她对其爱逾性命,又怕自己老来无人照拂林晚,便日日耳提面命,要林宴以林晚与母亲为先。

    日子一久,这种对未来的恐惧担忧渐渐侵蚀她的本心,但凡林宴行差踏错,做得不如她意,便要受她重罚,又在林宴身边安排重重眼线,将他牢牢掌握在手,让他成为她争权夺利的棋子乃至刀剑盾牌,却再不是她的儿子。

    在长达二十载的岁月中,恩情被磨灭得只剩下怨恨。

    活命、养育、教导,这种种恩情,林宴是该将她视同生母,然而

    “你没事吧”宋星遥又看向林宴,有些担心他。

    林宴摇摇头上辈子已经知道的事,此番不过再听一遍罢了,只不过这次,是从父母口中亲自说出而已

    痛,仍旧是痛。

    说到底还是林朝胜更了解县主,自确定林宴身世之后,便已将县主这些年所行所为种种奇怪之处都通通想透,一针见血地揭穿。

    县主久久未语,垂头望向案侧的瓷盅,不知在想什么。

    “但你放心,你虽将他当作棋子,可这二十年来,我却视其如亲子。他是我林朝胜的骄傲,日后也依旧是我儿子,这辈子不会变。倘若事发,我会替他一力扛下,你再不必担心。”林朝胜白天与县主争执过后,想了整整一天,终于做出决断,“只不过,神威军之务他再不可插手,林家祖先传下的东西,我还是要交到林家后人手中,否则百年之后,我无颜见林家祖宗。”

    此言一出,宋星遥立刻察觉林宴的呼吸转促,她再度转头,林宴双眸已然赤红。

    这二十年,父子虽不常见,但父亲待他确是真心,幼时手把手地教剑习字,扛在肩上带去溪涧畅快玩耍,及至成人,谆谆教诲,告诉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都是林朝胜。

    他以为林朝胜死时知道真相,必不肯再认他这个儿子,然而今日闻及父亲一番言语,林宴方知,在这个冰冷的林家,终究还是有一个人承认他的存在。

    父亲,仍然是父亲。

    “宴儿那般优秀聪明,便没有神威军在手,他也一样可以闯出一番天地,何况他还有我这个父亲,你也不必再为他前途忧愁。”见县主不回,林朝胜又道。

    县主却倏尔一笑,仿若花开“听你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她打开瓷盅,将已然温去的汤水倒出,只道,“近日你公务繁重,又为家事困扰,想来心力憔瘁,我让厨房炖了乳鸽老参汤,你喝点吧。”

    话已说开,她有示好求和之意,林朝胜也不欲与她争执,儿女都大了,做父母也该立个榜样,所以缓和了脸色,从她手中接过那碗汤,道了声谢,正要喝下,破空声忽起。

    一物凌空而来,“当”一声打在那汤碗上。林朝胜撒手,汤碗砸落书案,汤水尽数翻洒,正巧泼在桌面的银镇尺上。

    “谁”林朝胜怒喝一声,却忽然见瞧见镇尺被汤水洒过的地方已寸寸变黑。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县主,县主已然惨白着脸步步后退,直到背部撞上书柜。

    “夫妻二十余载,你竟要杀我”林朝胜的面色渐渐覆上冰霜。

    那厢,屋顶上的宋星遥已经被林宴拉下屋顶,迈入林朝胜书房。

    宋星遥头疼这辈子她不想插手林家之事,但好像不知不觉中,她当了回围观者,目睹了整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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