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 废后旨意终于颁下,尽管皇后已撞柱而亡,然而死后依旧没能保住后位,李家随着皇后的薨逝而彻底崩塌, 太子牵涉其中, 储君之位被废, 贬为庶民圈禁于府。关于李家的罪状一桩桩被挖出, 其中尤以二十年前陷害韩家之罪最为惊人。
洛阳韩氏本为开国功勋,先祖官拜太宰, 曾为三公之首,朝野内外及军中上下威望积重, 追随者甚众,当年获罪不知令多少人为之奔走涕泪, 如今一朝陈冤洗雪, 纵然过了二十年, 也足以震惊大安, 林宴的身份亦随之浮出水面。
韩家的嫡长孙韩恕, 再也不是秘密。
与上一世不同了,路已改,未来会如何, 谁也无法预料。
宋星遥得知这一消息时, 正捧着冰酥山坐在亭子里与赵睿安下棋。天已入夏,衣裳渐薄,一口酥山一口凉,宋星遥吃得着实痛快。
“娘子, 你不能再吃了”燕檀看不过眼她一勺接一勺挖冰往嘴里送, 恼道。
宋星遥正在失神, 没理她,倒是赵睿安开了口“为什么不能再吃这酥山我让人特制的,味道与一般不同。”
“世子爷,您就惯着吧,仔细回头惯出毛病来。”燕檀一听连赵睿安也气上了,劈手夺过碗,又朝宋星遥道,“娘子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再这么吃下去,肚子结冰到时候该哭了。”
宋星遥回神,一听就知道她在说自己的癸水日,忍不住用手捂住小腹,道“说得这么可怕,不吃就是。”想想上辈子的遭遇,她果断放弃酥山。
赵睿安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谜,问道“什么日子”
宋星遥哪好意思提癸水,只能拈起枚棋子,道“没什么。你刚才下在哪里了我没瞧见。”
赵睿安盯着她片刻,忽然伸手把棋局拨乱,负气道“不下了。”
宋星遥看着被搅乱的棋盘纳闷“你好端端地气什么”
“你的心不在这,这棋下来没意思。”赵睿安拂袖站起,长眉拧成结,一脸郁色,“我才提了几句林宴,你魂都快没了。”
宋星遥与燕檀对视,燕檀捂嘴窃笑,小声说了句“醋翻了。”就识趣告退,把两人晾在了亭中。
“我没有,我只是好奇韩家”宋星遥才解释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自己为何要向他解释于是又改口道,“再说了,我魂在不在,跟你什么关系。不下就不下。”
赵睿安被她这任性口吻气坏,走到宋星遥面前,道“和着我这些日子陪你玩哄你高兴都白搭了你的心呢,宋星遥”
宋星遥站起,仰起下巴望他。
这个男人可真俊,光这张脸就让人气不起来。
她又想起那个春梦,想起很久以前池畔的试探,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再试试,为了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痛苦回忆而放弃森林,好像不太值得。
就像长公主说的,男人自有男人的妙处。
“你盯着我做甚”赵睿安被她的目光看怕。
“赵睿安,你是不是喜欢我”宋星遥直来直往,干脆道。
这问题问得大出赵睿安意料,惊得他咳了数声,面颊肉眼可见迅速红了,全无往日欢场老手的模样,再瞧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已经从他脸上挪到他前胸,然后往下这打量的神情有些放肆,仿佛在评估他的,让他情不自禁挺起胸膛。
宋星遥得保证自己的幸福,赵睿安的外形几乎无可挑剔,但他素行不良,所以又问“世子爷是欢场高手,想必知己甚多,也不知做过几人的入幕之宾”
这问题就问得更直接了,赵睿安那张脸陡然滚烫,被她问得脑壳嗡嗡,少见的把心中算计筹谋抛得干净,咬牙切齿道“没有,一个都没有。”
“啊”宋星遥大为诧异,“世子您还是”
赵睿安的形象轰地一声崩塌了。
他面色赤红,眼神不善地盯她“宋星遥,够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考虑一下你我之间的可能性。”许是受了长公主的点拨,又或者被梦境刺激,宋星遥直言不讳。
好歹她也是嫁过人的,可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上辈子再怎么苦,床第之事还是如鱼得水十分和谐的,那大概是林宴给她的唯一好处。胃口被养刁就不能将就,这辈子若再考虑成婚,男女之事必是她选择的关键所在,至于情情爱爱的都是浮云,她也不靠丈夫,当然得找个能让自己舒服的。
见赵睿安没吱声,宋星遥又道“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世子近日待六娘确与常人不同,若不是有意,那又是为了什么”
好端端地对她这么好,若不图人,那他求什么
“宋星遥,你能不能稍为矜持点”赵睿安苦笑。这是头一回,风月情事上头,他失了主导权。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宋星遥就是生来克他的,从见面相识起,他就没在她面前占过上风。
“那你不喜欢我不喜欢便算了。”宋星遥耸耸肩,转身离开,只是脚步还没踏出,手臂就叫人攥住往后狠狠一拉。
她被迫转回身,赵睿安已经站在她面前,眉头皱着,脸上红潮未散,一双眼如隼眸般盯着她,沉声道“喜欢。”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但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语毕他又问她“那你呢”
“我”宋星遥开始思忖这个问题。
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面对赵睿安自己确有一丝心动,那场大火也让她对他添了依赖信任,但那远不及爱,或者说,远远不及上辈子面对林宴时炽热的心动与喜爱,但那样的感情死过一次,就都成了灰烬,死灰难复燃。
既便她知道林宴有自己苦衷,有诸多不得已,知道那支致命的箭与他无关,知道他无辜,但感情死了就是死了,就如少年时的青春,逝去便不复再归。
她不是十七岁的小娘子,是死过一次的宋星遥,很难再毫无保留喜欢一个人。
她怀念曾经的自己,然而心境不可拾。
“我不知道,所以我想试试。”宋星遥坦白。
她本不想再嫁,然而那场大火与长公主的话又改变了她的想法。如果她死在那场大火中,这辈子岂非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享受到如今,她又为何要为曾经的痛苦放弃做为女人的欢愉那又不是她的错。她该去寻找她的幸福,即便只是一床荒唐梦。
人生苦短,需尽欢。
“六娘,有些事试了,就不能回头。”赵睿安的眼渐渐被另一种神情取代,“一旦开始,我就不会放手。”
宋星遥觉得手臂被他攥得疼,震震手臂没能挣开,便道“那就算了,当我不曾说过吧。”
“来不及了。”赵睿安把人扯到胸前,附耳道,“已经开始了。”
从他说出“喜欢”起,已无退路。
他蛰伏长安为质十三载,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地过着日子,从没人逼他坦白过一句话。这场源于欺瞒和谎言的戏局,最终骗到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北指南倾”的匾额依然被擦得锃亮,站在书房的院中,恰能观到北斗七星,林宴很小的时候就已喜欢观星。
他的妻子叫星遥,名字动听,像他做了多年的梦。
如今,韩家大仇已报,他的身份不再是秘密,林家因此掀起轩然大波,但已经与他无关。他将要从这里搬出去,再无樊牢束缚,与她之间最大的障碍被清除,想来便觉一身轻松。
也不知如今宋星遥怎样了
从莫宅回来,二人各自受伤,他伤得重些,躺了数日才得下床,已有许久没见到宋星遥,心中早已如火焚烧,只是十几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待他将这些俗事料理妥当,再干干净净地面对她,方能再言,破镜重圆。
终究还是,来日方长。
他如此想着,手上忽然一疼,垂眸看时,却是掌中那柄薄刃过于锋锐,把玩之间划伤掌心。
鲜血挂在刀刃上,被霜冷月光一照,无端叫人得觉得不祥。
那是他送给宋星遥防身所用匕首。
院里几声衣袂簌响,有人在他身后落下,呈上密函。
“公子,已经查到曾素娘背景。”
林宴迅速接过,撕开信函垂眸望去,函中两个以朱笔所写的字,醒目非常。
“果然是佛盏。”
那可是全长安最神秘也最庞大的情报组织,迄今为止,其组织头领身份未能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已经蛰伏长安多年,人脉网络遍布京畿各地,甚至渗透官场后宫,与关外蛮子部族多有来往,不少权贵也深受其利。
此前神威军与各大卫联合彻查京畿一带的细作探子,几乎将长安洛阳掀了个遍,也只是抓到几个佛盏最末端的人物,未能伤及根本。
林宴早有猜测,如今果如他所料。
若曾素娘出自佛盏,那上一世的事,便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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