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总是黑色的。
漆乌之下,唯一闪烁的竟只是点点星光——这里就连月亮都没有。
累伸出手,往最亮的明星之处尝试着抓了抓,接着摊开掌心,一看。里面果然什么都没有。只凭借双手是抓不住繁星的光的。
明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怅然。他垂下手,又发呆似的看起了夜空。
真是奇怪,明明在这里等待是一件如此枯燥的事情,可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乏味。
他似乎很适应这样的生活。
璀璨耀眼的星,飒飒作响的林,还有空无一人的屋。
屋,屋……?他突然有些烦闷起来。
屋子是熟悉的样式。但太过熟稔,于是就连地板上木头发出的轻微气味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就连纸门上斑驳着的究竟是哪个角落都能不假思索得回忆出来。
于是即使是空旷寂寥……纵也踏实信赖。
即使是从未看过,他也猜得到橱柜里放着的被褥如何摆放,整齐的男女衣服如何错落。
橱柜下面伸手就可以触及的地方里放的一定是幼儿读物。
旁边则是些杂乱的物什,多半是蜡烛什么的。
蜡烛是用来晚上点燃的。
现在是晚上吗?累沉吟了一会:这里有晚上吗?
他抬起头仰望天空。这里的天空总是黑色的,他用依稀残留的常识思索:只有晚上天才会黑。所以——也许这句话应该换一个问法:这里有白天吗?
头发随着起伏耷拉下来,落在脖子上有些痒。
他瞥了一眼,是黑色的,尖利的,给人一种蜘蛛爪牙一般感受的头发。
黑色的。——黑色?
累抬手随意扯了几根,丝毫没在意头皮上的痛楚,只是将手掌摊开,仔细地盯着那头发查看。他有些惊奇于真的是黑色的。
……话说回来,他之前的发色是什么颜色?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厌恶,却又如此怀念,如此不舍?
色彩的斑驳在这里似乎没有意义。
但好消息是,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累将手中的发丝丢下,向屋内走去。
他想用自己的双足走遍这屋子的每个角落。
——就当是玩乐吧,他心想。
虽然这里悄无声息,空无一人。但是屋子里的陈设却意外得有生活气息。
他没有丝毫关于这里的记忆,但是当他目光触及到每个角落之前,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暂停片刻,然后在想起——那里究竟摆放着些什么。
这感觉犹如探索新的宏伟地图,让他竟然生出了些乐此不疲的意味。
前面的书房里有张桌子,上面的书上满是漂亮的字迹,书柜上有很多书,摆的齐齐整整。
唯独有一本歪斜着。
他将那本拿在手上,不在意地走。
向左拐的房间像是玩具房。地上摆着的全是玩偶娃娃,像是小姑娘玩的东西。他将旁边的壁橱打开。
壁橱里是皮绳,是手鞠,是一些室外玩的东西。它们封锁在一个大箱子里,不见天日。
他兴致勃勃地拖出来,自己试了好一会。但是过因为于轻而易举,于是又扔到一边,无趣地离开了。
向右的房间空空荡荡。偌大的房间里竟然只摆着一本儿童的读物。
那读物扉页展开,上面是一个男人跳下水中,营救落水孩童的画面。
他莫名觉得心中一颤,而后猛地关上门。
他在门口呆立了片刻,不知所措了很久,最终决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向前走。
……
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只要想走,这个房子就犹如一栋走不出的迷宫。但是每个角落都沉谧着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令他觉得很惬意,令他恋恋不舍。
所以他很喜欢这里。
累心满意足地挑了件房间躺下。他把自己从各个角落中寻找到的藏品放在一堆,而后在这房间打了一个滚。
他很满足。他好久没有这么满足的感觉了。心底深处竟然升起了雀跃着的快乐,伴随着满足步步升腾。
为了这难得的情绪起伏,他眯了迷眼睛,心中盘算着:我要在这里停留下来。
哪怕,心里空出一块地方也没有什么关系。
对了。他左顾右盼,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在意的事情:这里没有蜘蛛。这栋房子里为什么没有蜘蛛?
他又开始有些躁动,而这躁动化作一股动力,推着他继续去探索这片未知的屋子。
不久他又折返回来,因为忘记拿烛台了。
……他能夜视,可是他想拿着烛台,这不是件矛盾的事情。
他拿着烛台继续走。
房子里有的时候会冒起烟雾,雾气缭绕在这的每一个角落。
彼时一片朦胧,但他还是能够继续自己的探索事业。
雾气的味道很好闻,却让他反感得很。那是草药的味道。他好讨厌草药,可是每次都在——的逼迫下喝下它们。
而后,——会给他一枚糖果,而——会揉揉他的头发,夸赞他:“你真是个男子汉。”
累,你真是个男子汉。
累用自己的手揉揉头发。
是这种头皮被拉扯的感觉吗?……是不是用力太重了,也许该轻点的。
于是又变成了挠痒痒的感觉。
有点恶心。
他面无表情地吐了吐舌头,却因为舌头缩得太快而不小心把自己咬到。有很多血冒了出来。
累用手指摩挲了下自己的犬牙,有些迟缓地想:我的牙原来是这么尖的吗?
他试着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手臂好硬。有点疼。不仅是牙,手臂也是。
他本来想尝试下自己有多硬,牙又有多尖。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要是这里有食物就好了,那就可以实验一下了。
他本来想走到屋子旁的山林里,找点野兽或者果子什么的去试试。
可每当他走出小屋的时候,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而后他会不停地回头、回头、回头,确定小屋没有消失。
于是他又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偶尔他会有些恍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会困,也不会渴呢?
为什么自己没有任何关于从前的记忆?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这里找我?
我的家人们,都去哪里了?
累忧郁地看了下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柔软,白皙,是孩童特有的圆润,带着那么一丝的肉感。却又坚硬,瘦削,没有血色。
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杀死一个人。
可是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应该卧病在床,早早凋零。
他抬起头来,再次看向天空。
夜色笼罩,繁星点点。
一个人的时候思维会不自觉地开始蔓延。他开始想:是不是所有人都到了天空之上?只有我被留在这里,停滞不前。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忘却似乎也成为了一种幸福,就让我永远呆在这里,忘掉那些不该想起的东西吧。
毫无概念的时间在匆匆流逝。在不知第几个日子里,累渐渐开始犯困。他探索的收集物被自己七零八落地丢在角落。而他就在这堆杂物旁边睡去——也是,他的兴趣来得快去得快,自找到搬运过来后,这些收藏物就没有下文了。
还有,明明是不需要睡觉的,可是他竟然觉得在这里睡过去也挺好的。
空中的流光落在身上,披星戴月的男孩蜷缩成一团,他躺在屋内,看着眼前朦胧的光想着:就算死在这里。
——也一定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又是云雾迷蒙。
这些天来,这些雾气的出现愈发频繁,偶尔会有杂音响起。累一开始有恼怒过有厌烦过,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所以他不在意的阖着眸子,打算继续睡过去。
“累——累,你在吗?”
累猛地睁开眼睛,他悄无声息地坐起来,对来者不动声色地观察。庆幸的是纸门还是闭合的,但属于他人的投影映射到了地面。
这些天来的第一次。
是谁?是朋友,还是敌人?是我的亲人,还是别的什么存在?累无法辨别,干脆躲藏起来。
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早就被他摸得透彻。哪里能藏人,哪里藏得住人,他一清二楚。
门外的声音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那少年的声音清朗透彻,其中却带着两分沙哑。
似乎是用嗓过度的后遗症。
“累,你在吗?”
“累,快回答我吧。”
“累,听我说,你该回去了。你不该待在这里——”
可是不待在这又待在哪里呢?
累淡漠地想着,透过间隙偷偷看这奇怪的随着雾气而来的少年。
那少年快步寻觅了两三个房间,最终无疾而终,他站在走廊里,身型却渐渐碎成点点星光。
累听见他喃喃自语:“不管怎样,总算是配对了方子……就是停留的时间有些问题,看来下次必须再加点用量。”
他要消失了吗?哦,他是打算下次再来找我。
……
即将消失的少年话语带上了疲惫的恳求意味:“累,我知道你就在这。请你别再忽视这房子的怪异之处了,好吗?下次,下次我来到时——”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消失了。
如果有话要说的话,那就快一点说啊。留到最后才说,这是什么不好的习惯啊?累缩在壁橱里胡思乱想。还有,怪异?
什么怪异。
这屋子是我完美的庇护所,是我以及我的——所在之处。虽然我见不到大家。但我好喜欢这里,我要永远留在这里。再没有地方能给我这么安心的感受了。
我要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壁橱。脚踩在藏品上一滑,他一时间没有站稳,差点跌了下去。
然后背后响起了什么东西跌落下来的声音,他转过头。原来是那藏品堆上有一本书滑了下来。
是一开始从书房找到的书。扉页摊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
累不由地有些好奇。
他蹲下来,试着读了下那些排列规整的字。
“——某月某日,雨。
我的孩子出生了。
他那么小,那么软,呼吸那么清浅。就这样蜷缩在我的怀里。
产婆建议我不要对他投以注目,就这么放弃这个孩子。——因为他身体太孱弱了。他活不下去的。
但我和妻子都觉得,他是我们心头上的一块肉。
人要是没有了这块肉,是会死掉的。
我和妻儿商量,决定给他取名为累。
我想与妻儿一同看着他平安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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