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不到……”
“是您的眼睛蒙蔽了您。”少年虫师轻柔地将一块黑布拢住她的眼睛,与她说,“现在,为家人指路吧。”
。
穿过旋转的回廊,走过扭曲的房间。
“到了吗?”敏锐地察觉到脚步声的消失,蜘蛛妈妈的耳朵微动。她等了数十秒,总是及时回应的灶门炭治郎却没有对她说话,于是她摘下黑布,向四周环顾——
身后是几乎没有穷尽的走廊,而围绕着左右两边的只有墙,只是墙。
这是一条单行道,而道路只有前方。这样的路还需要指路吗?可到来的两人却都知道:来到这条道路上却是极为不易的,因为他们已经不知道七拐八拐走了多少条弯路。
灶门炭治郎看着前方默默叹息,他的声音像风,那种伴随着细雨的微风,他说:“这是无尽回廊的尽头。”
“我不懂……”
“您还记得我是怎样描述井中星的吗?”
“记得。”蜘蛛妈妈点了点头。
被井中星困住的人会跌落在重叠的时空中。这个时空里除了他和他最熟悉的景色以外空无一人,别无他物。
“所以,井中星里呈现的景色其实是一个人内心的样貌。”
灶门炭治郎点到即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与他相处了些时日的蜘蛛妈妈已经懂了他的未尽之言了。
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里,在长廊周遭排列着书房,玩具房,寝房,厅堂。
但是长廊贯穿之后,在迷宫般的空间之中竟然还存在着尽头。
家是有尽头的吗?
是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蜘蛛妈妈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对啊,家是没有尽头的。哪怕她成为鬼的时候只有五六岁,她依稀之间还留存着一些关于自己家庭的回忆。
记忆中的家总是暖洋洋的,是带着令人安心气息的避风港湾。人与人之间的空间隔着薄薄的墙壁,互相触碰就可以安心地贴近彼此。
这样的地方是有尽头的吗?
他们俩都沉默地在门口呆立了片刻。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家是存在尽头的呢?
蜘蛛妈妈感觉到了些许的荒谬。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说:“——可是,这是累啊。”
是自己组建起一个家庭,为所有人准备好扮演的角色,永远不动声色地以高压迫人的累啊。
灶门炭治郎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推开了门。
这个屋子灯火通明,那是即使沉眠的黑夜都无法掩盖的光芒。而这里则与屋子里那种明亮清朗的气息完全不同——只因为它是全然的黑,这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漆黑的边角,在这里竟连细微的萤火都没有。
灶门炭治郎的喉咙已经很哑了,可这里的场景让他本就隐隐作痛的咽喉更加不舒服,他看着房中站着的男孩,宛如叹息一般低低地道:“累。”
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他手中的烛台早就熄灭,蜡油滴落在地上已经凝固,而他就以一个沉默者的姿态站在那里。
“该回去了,累。”灶门炭治郎道。
累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里流露那点点晶莹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沉眠的房间如此闪耀?
他干涩地说:“——我要和我的家人待在一起。”
房间的地板上全是血,而后是看不清面容的两个人伏趴在血上。地上有跌落的烛台,凝固的蜡油浮在上面与血相交融。凌乱的被褥,冷冷的星光。
有的时候你不需要问那么多。因为事情的真相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你可以顺理成章地抛弃过去,快快乐乐地迎接新的家人,组建新的家庭。那些假面会糊住不堪回首的过往,你将重新成为一个令你心满意足地人。
但这假面一旦拆除,那些沉眠的温柔迎面扑来。你想起之后是否会后悔自己做过的那一切?
明明只要不在意就好了。
明明只要不想起就好了。
可是累想起来了。他想起爸爸颤抖的手,他想起妈妈临死前的话语。他一直古井无波的思绪陷入混沌,他抱住自己在这无边黑夜里寒碜,他想:我做错了。
原来说出来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于是站在这里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做错了。
我应当做什么……去弥补我的过错。
可是怎样弥补?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那些血似乎还停留在视线的尽头。究竟应该如何弥补?
蜘蛛妈妈从少年虫师背后怯生生地冒出来,她问累:“我不是你的家人吗?”
这可真是世界上最滑稽的场面了。脚下是前任家人的埋骨,身前是现任家人的伸手。
累低下头,他的愤怒猛地一下子涌上心头,与此同时充斥他的全身的竟然是——
无力感。
他用冰的掉渣的声音说:“你这张碍事的脸恶心至极,给我滚开啊。”
“累,”少年虫师说,“她是你的家人。”
“她不是,我的家人根本不是——”
“只有家人的呼唤能为你指路。累,只有她一个人下来找你。”
“我不管,我就是要待在这里,”累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他的声音像不变得冰川,但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里面埋藏着的是永恒不变的烈焰,“我要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累。”灶门炭治郎叹了一口气,少年虫师的面庞上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他直截了当地揭露了些真相,“这是虫的洞穴,盘踞在这里的也许是某样事物的洞穴,也许是重叠在你记忆深处的片段。但这里一定不是你的家。”
“这些血迹是真的,这里发生的故事是真的。”累抱住头,低声说,“够了,够了。就让我呆在在这里吧。”
“你已经想起来了。”灶门炭治郎用手遮盖住他的眼睛,就彷如像在光脉中一样,他说:“无论是什么生物,最终被虫吃掉都会死的。”
累的眼泪落下来,他苦涩地重复道:“但这是我家人的所在之处。”
“她也是你的家人。”
“她是我编出来的谎言!”
“但是你是让她活下去的那个人,你让她成为了真实,握住了希望。”
累沉默了片刻,他望向蜘蛛妈妈。
那姑娘的脸是成熟风韵的。却也是极为青涩的。那个面容由他生生捏造出,自然也是符合他心目中的形象。
蜘蛛妈妈瑟缩了一下。她很怕他,所有鬼都很怕他。所以为了迎合他,大家戴上不属于自己的面孔。
可是累却像第一次看见这人一样。他走上前去,捧起她的脸,他说:“让它回去。”
什么回去?蜘蛛妈妈的眼神中是茫然,她当然不懂。她本来就只是个小姑娘。
“把这假面收回去,露出你真实的样子给我看看。”
蜘蛛妈妈的眼波微转,一瞬之间,她的身型缩小成原来的孩童模样,她抬起脸,朝着累脆生生问了一句:“累,你不回去吗?”
累突然感觉到难以言喻的疲惫,但这疲惫与沉沉的夜色不同,与漆黑的房间不同,这感觉给他注入一种力量。他心想:对,我还有事没有完成,至少我不该死在井底。我的父母都注视着我,他们都不希望我以这种姿态死去。
所以得回去。回到阳光之下,回到人间。
把自己的身后事料理完毕,他才能心无阴霾地走向家人身边。
——
事情尘埃落定可以非常轻易,尤其是在你周围有个能力超常的‘鬼’的时候。
累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空旷,铺满阳光的地面,他轻轻地问道:“灶门炭治郎,我走之后她会怎样?”
这个她指的是谁?在场的两人心知肚明。
“她会成为山主。”
“她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山主?”
“不止是她。”灶门炭治郎回头,他看着眼前另一个山主候选人,缓缓道:“山主的候选从一开始就有两个。”
“可她是鬼啊,她还是得吃人的。”
“不。山主是不会吃人的。她必须停在这里安抚那些死去的亡灵,埋骨的尸首。这无论对她还是对山都是一种救赎。”
这是山的考验。也是他的考验。
做错事的男孩回到阳光之下,做错事的女孩留在阴影之中。剩下的鬼自有人处理,而他只需要等待。
累笑了一下。他缓缓地走向了阳光,而他的声音传来:“灶门炭治郎,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没有杀你了。”
“为什么?”
“五六年前,……曾下令追捕一个红发红眸的男孩。我想这说的就是你,对吧?难怪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似曾相识。”累含糊地隐去了名字,因为喊到就会被鬼王注视,这并不是他期待的事情。
灶门炭治郎没有接话。
累笑着摇了摇头,他在阳光下回眸,笑容简直如同光脉中闪烁的光酒一般闪闪发光,他说:“所以,请你一定要小心啊。”
尘土飞扬。
灶门炭治郎手里的虫烟还在燃烧,烟雾随着微风缓缓缭绕。空气中有不自然的风的波动,灶门炭治郎站起身,他心想:人来了。
一个黑发蓝眸,身披异色大褂的男人从林中走出,他严肃地询问灶门炭治郎:“这里发生了什么?你是什么人?”
灶门炭治郎深深地嗅了一口气。从面前这人身上传来的不仅是水的味道,还有微弱的虫的味道。
少年虫师露出了一个极具亲和力和感染力的笑容,他说:“先生,我叫灶门炭治郎,是一位虫师。”
“——我想,您就是产屋敷先生派来迎接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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