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康丰十年冬,奉京城外。

    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破庙的四周寂静无人。

    天地之间一片雪白,静谧萧索。

    午后,雪终于停了,阳光把一切都照得白亮刺眼。

    唯有唐时语眼前是一如既往的黑暗深渊。

    自她双目被人剜去已有月余,她渐渐适应了什么都瞧不见的日子,日益消亡的惨败身躯已经无法让她的心升起任何波澜。

    无悲无喜,无怨无怒,一切都毫无指望。

    唯有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人都说等死的过程最是可怕,可她的惧怕早已被消磨干净,只剩下麻木与漠然。

    她成婚的前一日,唐府被人血洗,阖府上下,尸体挂满了长廊,只有她被悄悄带走,带到了这个破庙里。

    剜去双眼,截去四肢,扔在这空无一人的小破屋,自生自灭。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有一个不知名的好心大夫发现了她。

    替她治了伤,涂了药。

    唐时语不知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因为相处的这半月,他们并无任何交流。

    好心人每日都会出去采药,可今日他离开的时间未免太久。

    耳边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唐时语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即便是眼前围着纱布,血从纱布中渗透了出来,也难掩她绝美的容颜。

    “恩人,是您回来了吗?”

    对方的脚步稳健,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上,随后朝着她慢慢走来。

    唐时语敛了笑意,面上又露出了哀愁,轻声叹息道:“我不知还能再撑多久,平白拖累了您,心中委实难安,不如……”

    话还未说完,头身分离,热血喷洒了满墙,圆滚滚的头颅滚到了地上。

    头被砍下的那一刻,她便知晓,来人不是恩人,而是仇家。

    可她的仇家太多了,究竟是谁到如今都不愿放过她?

    如此也好,一了白了,不必再牵扯不相干的人,同她一起受罪。

    也免了她继续生不如死、苟延残喘地活着。

    唯一的遗憾便是还未亲口同恩人道别。

    弥留之际,唐时语还在想,若是四肢健全,她定要好好去摸一摸恩人的脸,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永世铭记。

    *

    无尽的黑暗拖着她往下坠,她拼命地挥动双手,企图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飞出深渊,可是她终究只是一个凡人。

    身体急速下降,床榻上的人身体瞬间紧绷,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与皮骨都用着劲儿,仿佛在于什么力量博弈对抗。

    冷汗渗透了月白寝衣,浸湿了身下云罗绸锦缎被,因床上人无意识地挣扎,黄花梨架子床微微晃动,粉白色帷幔也随之摇摆。

    不多时,压抑痛苦的呻、吟声从锦帐内传来,内室的槛窗忽然被人推开,一个灵活的身影翻了进来。

    脚步悄无声息,步子匆匆,几步跨到了榻前,他步伐迈得极大,可见来人的急切。

    “阿语姐姐……”

    少年的声音低沉沙哑,语气中含着说不出的焦急。

    唐时语还挣扎在梦中,她从深渊坠落,像是被折断了羽翼的飞鸟,笔直地掉进了暗黑瀚海的大海里。

    身体越来越沉,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色,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像是被人扼住喉咙。

    正在她心中生起绝望之际,一道利剑划破暗黑的雾霭,有光射了进来。

    眼前渐渐有了光,脖子上的束缚也随之消失,让人得以喘息。

    一双温暖的大手轻柔地将她的身子托起,慢慢托出汪洋大海。身体骤然变轻,倏得一飞冲天,冲破了桎梏着她的牢笼。

    她茫然地站在云端,洁白的云朵在她身下飘过,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不顾一切向她跑来。

    呼……

    唐时语猛地坐起,胸腔剧烈起伏,心脏怦怦地跳着,几乎要从体内蹦了出来。

    已经许久不再做噩梦了。

    她擦了擦脸上细密的冷汗,借着微弱的月光,抬头看向帷幔外面熟悉的侧影。

    少年始终牢记着,不可以在夜晚自作主张掀开她的帐幕。

    他上一次不管不顾冲进她的闺房,掀开她的帘子,将她从噩梦中拖了出来以后,她训了他。

    彼时她刚刚及笄,而他也已满十四岁,毕竟不是亲生姐弟,需得避嫌,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毫不避讳。

    唐时语忘不了少年眼中流露的脆弱神情,就像一只做了错事、耷拉着耳朵的小白狗,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委屈,看得人心生愧疚。

    事后她后悔了,想着若有下一次,一定不再说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可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不经允许便靠近她的床榻。

    唐时语指尖微动,碰了碰帷幔,少年立刻会意,将帷幔撩起。

    “阿语姐姐,你又做噩梦了。”少年半跪在床边,仰着头担忧地看着她,“我再去熬一碗安神汤,好不好?”

    唐时语看着他的脸,不由得有些恍惚。

    当年相遇时他才十一,如今四年过去,少年渐渐长大,她已经需要仰望他了。

    少年俊美的五官也渐渐长开,慢慢会长成成熟的男子。这几日已经有人向她探过口风,想要把女儿嫁给他。

    小狗长大了,但依旧软软的,很黏人。

    “姐姐?”见她眼神无光,少年急得忘了礼法,倏得站起身,额头贴向她的,试探体温是否正常。

    这动作是小时候唐时语常做的,他此时做的得心应手,可对于她来说竟有些陌生了。

    四目相对,她看进少年清澈无尘的眼眸,渐渐心安。

    “阿渊莫急,姐姐无事。”唐时语淡淡笑了,抬手想要摸他的头。

    少年立刻躬下身子,顺从地把头伸了过去。

    冰凉的手掌触上蓬松的发顶,小狗开心地蹭了蹭掌心。

    重生以后,不管遇到再难过的事,摸一摸小奶狗的头,心情就会变好。

    “姐姐,你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我们还回清心庵去,好不好?”

    唐时语微微摇头。

    她上一世被人杀死后,重生回了十二岁那年,彼时不慎走失,后又被人贩子所掳,但因她身体孱弱,人贩子见她卖不了几个钱,不愿带着这么个累赘,随手便扔在了草丛里。

    是清心庵的姑子救了她,带回了庵里将养身体,机缘巧合,遇到了同被收养的孤儿顾辞渊。

    后来唐家来人,将她接了回去,但没过多久便病魔缠身,脆弱得像狂风暴雨中奄奄一息的小草,稍有不慎便会夭折。

    高人只说她命格不好,是受过诅咒的桃花命,需要在佛祖的庇佑下长到成年之日才可度过劫难,于是她又回到了清心庵,直到及笄过后,才被接回唐府。

    只不过临走时,带走了顾辞渊。

    她是昌宁侯府长房嫡长女,只是带回一个孤苦无依的小跟班,无人会反对,更何况顾辞渊陪了她许多年,他会医,这么多年一直照料着她的身体,唐家也是感恩的。

    及笄之后,爹娘忧心她病情反复,想继续留她在庵中静养,但唐时语坚持要回来。这里是她的家,她不能逃避,上一世被歹人陷害,家族覆灭,她这一世就是倾尽所有,也要保爹娘的性命,不再重蹈上一世的悲剧。

    唐时语抬手摸了摸眼睛,出神许久,再看向顾辞渊时,勾人的桃花眼中星光点点,动人的光芒洒了满室。

    顾辞渊呼吸一滞,微垂眼眸,隐去一闪而过的暗芒。很快在抬起头,也笑着回望她,笑容干净又纯粹。

    “太晚了,阿渊快回去睡吧,不许在窗外守着。”唐时语笑着点点他的鼻子。

    少年充耳不闻,将她扶倒躺回床上,又掖了被角,固执道:“姐姐睡了我再走。”

    唐时语无法,只得逼迫自己快点进入梦乡。

    顾辞渊坐在地上,单腿屈起背靠着床榻,左手的匕首刀尖向下杵在地上,另一只手托着腮,抵着微屈的膝盖。

    少年眸色深沉,有着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直到天光泛白,院中时不时传来三两人压低的说话声,顾辞渊才从地上爬起。

    他可没在窗外守着,他很听话。

    左手随意转了转匕首,锃亮的利刃在手中挽成刀花,手腕充分活动开后将其插回腰间。右手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把腰间佩挂的、唐时语亲手给他做的香包摆正,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最后回头望了望。

    隔着幔帐,瞧不真切。

    澄澈的黑眸泛着淡淡的欢喜,突然眸光冷意乍现。

    随手一挥,袖间射出一根细小的银针。

    悄无声息地,扰人睡眠的飞蛾的身体被一隔为二,尸体掉落到地上。

    少年敛起眼底的淡漠,又利落地从窗子翻了出去。

    临近巳时,唐时语才悠悠转醒。

    芸香将幔帐撩起,扶着唐时语下了榻。从衣橱中拿出一件鹅黄色云锦金纹罗纱裙,服侍更衣,又端来水,伺候洗漱。

    “啊呀!这屋里怎么有飞蛾啊!”连翘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内室里传了出来,“咦,这旁边怎么还有一段银丝线?”

    她从屏风后面露出了个头,“芸香,是你落下的?”

    芸香正认真地为唐时语描眉,不愿分心,待眉画完,才转头无奈道:“我何时像你一样粗心了?”

    “这倒怪了……昨日我明明将针线都收得好好的啊!不行,我得再瞧瞧,万一拉下针伤着姑娘就不好了。”

    风风火火地又埋头找了起来。

    唐时语对此司空见惯,她的头隐隐作痛,闭着眼睛任由芸香为她上妆。

    “阿渊呢?”晨起的嗓音还有些哑。

    “渊公子在屋外的长廊坐着,就等您起床呢。”

    芸香说罢,将盛着不同颜色口脂的红木托盘承到面前。

    唐时语随手挑了个颜色,放在口中抿了抿。

    红唇艳丽张扬,让世间一切皆失了颜色,上过妆容的绝美容颜多了几分霸道,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不多时,有小丫鬟进来禀告,“二姑娘等在门外,想要见您。”

    唐时语挑选发钗的手一顿,指尖微微发颤。

    康丰八年,三月初七,这一天终于来了。

    窗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很快,门外传来了惊恐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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