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犹如当头一棒,萧叡立时沉下脸, 怒意勃然, 自他登基以来就没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戏弄, 怀袖这是几次三番地把他的面子往地上踩。
这个女人实在是厉害, 昨日她在自己面前说着甜言蜜语时,其实心里就在盘算着这一刀吧
好,很好。
他怜惜她丧子之痛,处处呵护,她倒好, 这时候了还知道要用缓兵之计、声东击西。
萧叡心头那股无名的躁火又瞬间腾地冒上来,怀袖是真厉害,总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惹他生气, 使他焦急。
作为一个帝王, 应当喜怒不形于色。
是以, 萧叡脸上并未有什么神情, 仍是冷冷淡淡, 暂停朝议,往殿后去。众臣以为他这是去出恭,安静等候。
萧叡脑袋发热,径直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恨不得直接飞过去,将那个不听话的女人抓回来。约莫走了十余步, 还未走出宫殿, 每走一步, 理智就回来一分,最后停步在门槛前,终是冷静下来。
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萧叡问自己。
他这是打算丢下满朝百官和家国大事不管,跑去找一个女人吗这怎么看都是昏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太荒唐了。
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怀袖什么时候不去找太皇太后,偏要挑在这时候萧叡一想便知,她就是故意的,料定了他不可能抛下朝议去抓她。
他这真的不去,就有种落入怀袖蛊中的郁闷,像是输给她一局一样。
可他还真不能去。
他是一个皇帝,有什么事,能下了朝议再说。
左右怀袖还在宫中,这次看得紧,逃不了。
冷静下来想,就算怀袖求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就会答应她吗
他已经与太皇太后细细说过要晋封怀袖为皇贵妃的事,纵使那个奸诈狡猾的女人再如何巧舌如簧,太皇太后又是圆滑沉稳的性格,不可能能越过皇帝的面子。
怀袖的算盘打得再好,也未必真能成事。
萧叡如此一想,又握上几分胜算,折身回前殿,在龙椅上稳稳坐下来,继续议政听谏。
他觉得自己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正在焦躁跳脚,恨不得离开,这个人被抽离开出身体,冷眼旁观着身体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
如此一来,反而比往日更加利落,他的风格与他父皇不同,最讨厌客套吹捧的官话,凡事且说重点,从速解决。他父皇晚年时,一月一次朝会,他上任以后,为了收拾亲爹老哥们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几乎天议,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堪称工作狂,也确有成效。
此日的朝议一直开到巳时才下朝。
座下百官,无人看出亦无人知晓他中途差点直接离开,此日如往常一样,都是陛下勤政爱民的一日。
下朝时,萧叡今早起来同怀袖一起用的早膳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本来胃口就大,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
却顾不得吃饭,赶紧往慈宁宫赶去。
萧叡问张磐“怎样了”
张磐答“尚秦姑娘说要出家之后,太皇太后便屏退众人,关上殿门,我们打听不得。”
萧叡下御辇,足下生风地快步而去,沉声道“朕亲自去看看。”
怀袖一早便来拜见太皇太后,自然不可随意,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一件牙白色绿团花纹的袄裙,一套白玉头面,甚是素净,将她眉目之间的艳冶之色又削弱三分。
因近来消瘦憔悴,下巴尖尖,更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人弱不胜衣,只是脊梁依然如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现今她已不再是四品尚宫,不过一介庶民,出入宫廷时,按照宫规,没有资格再坐女官小轿。是以,她是用自己的双脚从皇帝的寝宫出发,孤身走到慈宁宫。
一路上要经过好几道路,穿过好几处宫门,遇见许多宫人。
皇宫中的所有宫女,谁能不认识怀袖姑姑呢这宫中半数的宫女都曾在上书中按了手印呢。
怀袖是她们最爱戴的尚宫。
既好奇,也失望,可这样突然见过回宫之后一直躲在陛下寝宫的怀袖走出来,她们也都被吓了一跳。
怀袖虽然没有身穿尚宫服,可是当见到她迎面步行而来,那凛然严肃的姿态俨然仍是那位恭正严谨的尚宫,叫人心生敬畏。
小宫女见到她便退至路旁,对她执礼,怀袖默不作声地回礼。
她们望着怀袖的背影,不禁又心生疑惑,怀袖还是这样,没变,她是之前真与陛下有私情吗
或许只是最近呢
又想到陛下那位贪花好色的亲爹,先帝就时常随意宠幸宫女,若是陛下强要了怀袖姑姑,毕竟是君命,她还能不从不成
谁能说清呢但见怀袖姑姑接下去的所作所为吧。
路过御花园边上时,怀袖还遇见了几位结伴而来的小妃子,瞧着有如嫔、蒋昭仪、江美人,估摸是四妃中的哪位指使出来打探情况的马前卒。
见到她还想拦住她,笑盈盈道“怀袖姑姑,许久不见。陛下将你藏那么久,可算是见着你出来晒太阳了。”
“你这孤身一人,两个奴婢都没有,是要去哪”
怀袖作揖道“我如今已不是尚宫,娘娘不必称我为姑姑。我得了圣上的口谕恩准,正要去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
此言一出,众美噤声。
给她让路。
这又是皇上,又是太皇太后,谁敢拦她啊
万一耽搁了大事,惹得陛下不满,把他们打包送去与何淑妃一道守冷宫吗
怀袖一路畅通无阻,仿佛一柄利剑,直刺慈宁宫。
她身边也不是无人,跟着呢,明里暗里,全是萧叡派来监视她的,以前好歹在宫中不必被看管,如今她是只要踏足出寝宫,就会有人跟在旁边。
不过无妨,看得住她的人,难道还能看得住她的心吗
怀袖抵达慈宁宫宫门,禀告了守门的内侍,谨遵规矩,在门口等着。
以前她是尚宫,不必在外面吹风,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守门人看她面容憔悴,被风吹得脸都白了,道“怀袖姑姑,进来避避风吧。”
怀袖摇摇头,揖身“谢了。可这不合规矩。”
直叫人纳闷,她这开口规矩、闭口规矩,但她身为女官私通皇帝,正是这宫中最不规矩的宫女。
不过怀袖也没等太久,就有人来传太皇太后口谕,宣她进殿。
来的是个小喽啰,不是太皇太后身边最依仗的大嬷嬷。也是,她如今是个道德败坏的宫女,勾引皇上,为人鄙视也正常。
她能理解。
她今日暌别已久地出现在宫人面前,走了一路,便被宫人们以各式各样的目光窥视了一路,宛如在针山上滚了一遍,只是细细一针不算多疼,可若多了,还是会叫人难受。
她早就听雪翡、雪翠讲了萧叡任人搜查尚宫小院之事,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承认了他们的私情,害她辩无可辩,十年清誉毁于一旦。
怀袖步入慈宁宫正殿。
太皇太后打量着低头进门的怀袖,亦在心下疑惑,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怀袖是个妖娆媚人的,怎么就把皇帝给哄得五迷三道呢
这宫中任意拎一个女子出来,都比她娇柔可人,她那脊梁骨,像是塞了一根钢柱似的,比以前还直。
太皇太后不咸不淡地问“你来见哀家,所为何事直说便是。”
怀袖便不再扭捏,也不继续上前,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个头,才说道“民女听闻太皇太后应允圣上,将封我为皇贵妃,得此厚望,委实感激涕零。”
“然则,民女出身卑贱,自认不能堪此大任。还望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太皇太后“”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微微坐直身体,睁开笑眼,笑意淡去,盯着怀袖,一时之间,竟然也拿不准怀袖这是演得哪一出戏是真心推拒皇贵妃之位还是假意拿乔
太皇太后道“是皇上要封你,却不是哀家拿的主意,你不如去与他商量。”
得,她不接茬,把这个球踢回去让小皇帝自己管吧。
怀袖没有起身,继续道“陛下已经昏头,我却不能由着他做一个昏君。”
“我对后宫并无子嗣之功,他一举封我为皇贵妃,那其下诸位世家贵女将作何想法礼部之处亦有微辞。陛下登基以来经营名声,便要因我而毁。”
“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后者慎其先。”
太皇太后便更不解了,这般懂礼,怎么能做出私下勾引皇上之事,还搅和得后宫一片混乱。
不过到此为止,她也只是略微动容,但听怀袖接下去要说什么。
怀袖又道“为陛下的清名着想,民女自请出家,使后宫安宁。”
“民女在仙隐山中,得清霄道长的道法熏陶,心向往之,愿出家问道。”
太皇太后终于变色。
她知道怀袖逃出宫一阵子,可不知道她躲哪,居然是躲在她的幺儿那里吗
这算是什么意思
太皇太后一言不发,静悄悄捡佛米,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檀木佛珠敲击的微响。
殿门被关上。
太皇太后不答,怀袖继续跪在地上。
一跪就是几个时辰。
直到门外有匆匆脚步过来,怀袖一听,不必回头看,就知道必是萧叡来了。
怀袖想起顺王曾与她说过的话
“你身为女子,却想要不依靠任何人。明明你只要张口问一句,就能轻省许多。”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做事都为利益较量,你从不问不求,怎知人家不会帮你”
孤身一人就想从皇帝手中脱身,的确是她太张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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