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萧叡倒坦诚, 直接承认了有打点官府的人,但也仅此而已, 当地的官员并不知她究竟是何人。
他写道你初出宫廷, 多年未在民间生活,难免不适应。你我多年情谊,我却不好坐视不管,只是吩咐了一句, 并没过问更多。你若嫌我手伸太长,我以后不问了便是。
怀袖越读越郁闷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萧叡连个“朕”字都没写,通篇写的是“我”, 仿佛只是一个老朋友, 聊以关怀罢了。不说他干的事, 只说这封信写得确实挑不出刺。
萧叡一反常态没有抵赖, 而是老实爽快地承认,反倒叫她不适应,无法加以指责, 显得她不识好歹似的。
可真的仅仅只吩咐了一句吗怀袖不太信。
以往是萧叡疑神疑鬼,如今却是反过来了。变成萧叡坦白,她猜忌, 明明她最厌恶萧叡刚愎雄猜,何必变成自己讨厌的模样
怀袖读完第一张纸, 读第二张, 萧叡在最后写
若有事要找我, 不必由皇叔转交, 直接寄到这个庄子,自会有人交到我手上。
怀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萧叡,他像是突然变聪明了。你骂他吧,他立即承认错误,伏低做小;他也不再那么强势逼人,此话一说,想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像在说,他就等在那儿,她随时可以回头去找他。
只需她一句话,便得通天之令,可驱使九五之尊。
怀袖却恨自己记性太好,看了一眼,就把信上说的地方记住了。她犹豫了一下,将信丢进香炉里,亲眼见着点燃,一团火焰腾起,纸烧成灰。
离宫之前她也想过,在萧叡知情的情况下住在大齐,她还是他的子民,在他的庇佑之下,所谓的自在必然有限。
可活在世上,有完完全全的逍遥自在吗
人在尘世间,衣食住行,法律道德,都有约束,书中写,如做不到抛却所有利禄仁义,能够餐风饮露,没有任何期待,才算是真逍遥。她自认还是个俗人,无法羽化升仙,那还是得作出妥协。
人得知足。
她现在自立一户,当家主,有一份私产,不必再自称奴婢,逢人便要卑躬屈膝,已经很好了。
怀袖看着香炉中信纸燃烧的星点余烬。
怀袖执笔写一封信,不长,草草几句
无论我是死是活,都请您别再管我了。
此为最后一封信,不要再回。
萧叡左等右等,没等到怀袖的来信。
他想,是不是又偷偷寄给皇叔了于是趁着休沐上山去,在皇叔这躲躲。
顺王相当不欢迎他,一见到他,就说“怎么又来烧我的山了”
萧叡打哈哈“这不是觉得皇叔您寂寞,来陪您下棋吗”
顺王负手于背,慢悠悠地道“是想打听怀袖的事吧”
萧叡但笑不语。
叔侄俩一道下棋去。
皇叔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然在他纵火烧毁的那片山林废墟里建了一个小木亭子,腐木上爬满碧绿的苔藓,在盛春此时,冒出一茬茬新芽。
萧叡也不主动提怀袖的事,反而让顺王心痒起来,主动说“她没给我写信。”
萧叡拈棋子的手指停了停,方才落子,他心底空落落,正如这片孤寂毁灭的山林,轻轻应了一声。
顺王说完,便不再说话,这些热闹事,非要送上门,他就看一眼,是很有趣,但他也不会主动去探究。
他一个清修的出家人,管这些儿女情长。
两人下了两盘棋。
到第三局,棋至中盘,萧叡落字,玉石棋子轻磕木制棋盘,发出一声清脆之响,顺王忽地笑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说道“怀袖也使过这一招。”
萧叡也跟着笑了一下,竟有几分欣喜,道“她下棋就是我教的。”
像是打开了话引子,萧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们八岁就认识了,她那时就是坤宁宫里最可爱的小宫女。”
“她进宫时大字不认一个,还是我教她读书识字,却叫她学会了想离开我。”
“其实我知道她不想留在我身边。”
萧叡想到五年前。
一切尘埃落定,他的登基大典将要举行,宫库已没多少余钱,怀袖殚精竭虑,与礼部那边一道统筹,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
登基的前一日,他正式当上皇帝的前一日,一夜睡不着,踌躇满志,去找怀袖,她也没睡。
她已连着几日没睡,面容有几分憔悴。
萧叡虽心疼她,却被权欲被压倒了其余所有心思,雀跃地拉着她的手说“怀袖,我终于要当上皇帝了。”
“以后便不说我了,得自称朕。”
“你的仇报了,我的仇也报了,从此没人能再欺辱你我”
“我能登王位,你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
他以为怀袖会讨一个名分。他以为女人嘛,无非要一个如意郎君和一份宠爱依靠,还能要什么
怀袖对他柔柔一笑“那便请陛下赐我一个功成身退。”
他当时就笑不出来了。
萧叡平静地对顺王说“能给她的,朕都给了。她想要的,朕给不了,便一直装成不知道。”
“也不怪她不信我。我前些日子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信我的我们之间似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是我反悔不放她出宫时还是是我给她第一碗避子汤时亦或是我广纳嫔妃时”
“我想,应该是自我当上皇帝那一刻起,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称朕时。”
看着倒是个痴情种子,也只是看上去。顺王心想,不接茬,不搭话,但听他继续说。
“您说过我做什么都要权衡利弊,可我与您不同,您生下来就是皇后嫡子,出身尊贵,有父有母有兄长,而我是宫婢之子,为了活命,我只能往上爬。”
“我知道我还贪得无厌,得陇望蜀,以前没有权力,我就想要权力,如今我有了,我还想拥有她的真心。”
“旁人的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她的。”
萧叡说着说着,理清了自己的心绪,仿佛渐渐豁然开朗。
亭子外不知何时起,落起一场沙沙小雨。
顺王道“你又输了,你下棋不专心,没意思。”
萧叡笑笑“我只是想来和皇叔您说说话,开解开解自己。”
顺王骇然道“我哪句话开解你了你别冤枉我。我平生未沾过情爱,就你俩,成天来烦我,一个吃白饭,一个烧我山。”
萧叡起身,作揖“多谢皇叔点拨。”
顺王却道“可不敢,你是皇帝,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萧叡又去了一趟道观。
侧殿供奉着他们孩子的灵牌,萧叡上了一炷香。他之前心疼,不敢去想,怀袖那么在乎家人,怎么可能忍心打掉自己的孩子。
怀袖是为了他。
七郎的手里曾拥有她的真心,但是被皇帝弄丢了,他只顾着看皇位,才看漏了。
萧叡在入夜之前下山回宫。
他去了一趟尚宫小院,如今这里无人居住,但有人每日来打扫,是以还整洁。
他在怀袖的屋子里睡了一夜。
他以为这个小院子是他的桃花源,现今才想通,不是的,这个院子不是,怀袖的身边才是。
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不能拥有怀袖的心
皇帝或许不能,但是七郎可以。
趁着现在怀袖还没走远,心还没凉透,在尚未燃尽的余烬上添了柴,浇上油,使死灰复燃。
这是这大半年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日。
他想好该怎么做了。
隔日一早起来。
萧叡下了一道令,将空置的蘅芜殿收拾出来,修葺翻新,然后让人把尚宫小院的东西搬出去,等布置好了,怀袖随时回来,都能住进去。
别的暂时管不上了。
先把怀袖找回来吧。
才吩咐下去,萧叡就收到了怀袖寄过来的信,写得生硬无情,他看完却笑了。
他把信放回匣子里。
他闭上眼,几乎能想到怀袖心里冒火却还要冷着脸说“陛下日理万机,何必将时间浪费在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身上”
若是怀袖在他面前,必定会这样说吧。
假如他在宫中,肯定不可能把怀袖叫回来。
他是被困在皇宫里,但也不是寸步难行,他盘了一下账。自他登基以来,风调雨顺,他平日里节俭,国库里日渐丰裕,也不是不能挤出一笔钱南巡。
正好可以安抚世绅,察贤举能,还有各大书院。
天冷了便不好走,如今是春天,风和日丽,恰适合去秀美江南走走。
到了江南,去找怀袖就方便多了。冬天之前,他必要把怀袖追回去。
怀袖这次寄信出去,又忐忑了几日,总怕突然又来一封信。
但是一直没来,她想,萧叡这次应该是真的死心了吧,她说得这么直接,这样不识好歹、不给面子。
可她还是不心,总觉得萧叡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竟不知道萧叡想要怎样。
如此过了两个月,仍然没有消息,她方才放心下来。米哥儿到了年纪,送去学堂读书,雪翡则跟着她念书。
她这正有条不紊地过日子,却听说皇上南巡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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