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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光落进保温杯,又被投射到墙壁上,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圈。孟知穗看得出神,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人注意到她。
直到被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匆匆赶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去。
为了处理昨天放学后发生的事。
正值梅雨季,孟知穗担任3班班主任不到两年。职责使然,她没忘记向小学生们三令五申不要淋雨。然而,童年的欢乐常常来自于不听话。
有学生浑身打湿回家,玩得很开心,家长却很生气。
第二天上学,小孩的妈妈大驾光临骂骂咧咧,处在气头上,难听的话不是一句两句。
老师又不是全职保姆。就连路过的隔壁班班主任都有些看不下去,出面想为自己的职业分辨两句。
不谙世事的小学生们在教室里没心思早读,齐刷刷睁大眼睛向外看。
仿佛一锅汤煮沸,调料加得很多,她却不尝味道,一口气饮尽。
孟知穗说:“对不起。”
她道歉。
“是我错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语气平淡无奇,面色波澜不惊。
引得周围也死寂。
下课铃响,结束早读的孩子们一拥而出。事情不了了之,糊里糊涂收尾。孟知穗和同事一起掉头。方蕊牧是2班的班主任,和孟知穗同期入的职。
她说:“孟老师真是好脾气。”
孟知穗静静地:“嗯?”
“很朴素,又文静,感觉你是很擅长忍耐的人。”
不论是在教室还是教职员办公室问起来,所有人对孟老师的印象都不过如此。
作业已经批改完了,今天的课不是前两节。孟知穗掏出教材,一边点开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老电影《迷魂记》,一边钻新课。
播放器自动读取上次看到的记录。
女主角在海边纵身一跃。
孟知穗倾斜着头,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幕。
眼里的井早已枯涸。
她是在大课间被教导主任叫过去的。之前有通知过转学生的事,因为对象略有背景,所以还被特别交代了一番。
“家长特意送孩子过来,所以你也去打个招呼。教材上个礼拜订的,记得去门卫室拿一下。还有——”
上级唠叨个没完,只需要默默听着。走进那间会客室以前,她不经意侧过脸。一道绚烂的日光落下,刺得人花了眼。
好明亮的太阳。
进去以前,孟知穗这么想。
一天又一天。她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言。
就是这样行尸走肉的人生。
校长在,副校长也在。学生都在。她第一个看见他。
孟知穗见到陈邈。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凹陷的眼窝,精致的五官,漆黑的头发,的的确确就是那个人。他和四年前看起来不一样了,可是,具体要说哪里不一样,孟知穗也无暇去想。
继人间蒸发、不告而别后,是有孩子了吗?等等,小学二年级,那难道是之前就有?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恍恍惚惚地想。
真的是他吗?
好像是副校长在说话:“……这是班主任孟老师,这位是秦小筠的舅舅。”
他们是不值得相互介绍姓名的关系。
然而,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教养作祟,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命运弄人。陈邈向她伸出手。他没什么表情,这种肃穆的神色对从前的他来说实属罕见:“我叫陈邈。”
孟知穗握住陈邈的手。
他的手对她来说太冷了。可是是夏天,因此很舒服。
她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只不过短暂到微乎其微的握手,微笑,打招呼。孟知穗转瞬将目光放到叫秦小筠的学生身上。
初来乍到的小学男生有点认生,不过这并不算难对付。孟知穗很快就与领导打过招呼,带着秦小筠去教室了。
自始至终,她再没看陈邈一眼。
恰好下一节是她的课。
孟知穗讲完新课,然后布置课堂练习。她站在讲台上,手指被粉笔灰弄得粗糙不堪,目光渐渐在缄默中溃散开来。
曾经接到家里房子被强拆的消息都严格遵守学校规定、没在课堂上回电话过去的孟知穗掏出手机。趁着学生还没做完习题,她把ID为“孟知穗”的微信账号退出,然后登录了另一个。
这个账号的名字是“米娅”。
她发消息给ID叫“文森”的人,说,你猜我碰到谁了?
呼吸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陈邈失踪的时候,林之森主动承担起了找他的任务。
那时候孟知穗甚至没有电脑,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都是林之森拍的。他们仨是好朋友,可以这么说。
上了几天学,秦小筠已经逐渐融入同学中间。他是从首都过来的,听说父母协议离婚,跟了妈妈。但这位事业上也不怠慢的女强人跨越大西洋去出差,以至于孩子交到了舅舅手上。
办公室里也短暂地讨论过这件事。
市内数一数二的私立小学里,经历、背景有些戏剧性的人并不少。然而即便如此,还能引发议论,由此可见陈邈有多非同一般。
主要是他背后的家室比较不寻常。
四年前,孟知穗也不是没帮陈邈找过家。只能怪“陈邈”这名字着实不够特别,两个字本来就比三个字更容易重样。再说了,有关姓名,当时失了记忆的他也不确定。叫陈邈也就勉勉强强七成把握。
谁能想到他是那个经常能在新闻里看到的陈靖凡的儿子。
都说外甥多像舅。
但是秦小筠一点都不像陈邈。
至少,不像孟知穗记忆里的陈邈。
秦小筠长得软绵绵的,性格内向,甚至于有点木讷。
陈邈的长相棱角分明,且眉眼总是冷的。看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凶。
可他很爱笑。
而且善解人意。
认识他的人,没有谁会否认他温柔。
尽管回想起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但孟知穗全都记得非常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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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邈已经记不清孟知穗的名字和脸了。
按理说大部分人都只能联系上秘书,知道他号码的少之又少。陈邈不怎么接未知来电,但她打来了四次。听到她干干脆脆的介绍时,陈邈的认知仅仅只是“小筠的老师”。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但着实不足为道。
她的打扮素到极致,神情也麻木不仁,彻头彻尾毫无生气。
就像一片云。
脚不沾地地掠过他的心脏上空。
陈邈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她的态度客客气气,声音轻轻碎碎,丝毫不给人负担:“是这样的,小筠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些问题,希望我们大人能当面商量一下。”
陈邈说:“我让秘书过去——”
“我觉得家人亲自过来一趟会更好,”女性的嗓音令人想起稳定状态的心电监护仪,“麻烦您了。”
答应前,陈邈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机。
有很多种可能性。
假如这天不是刚好完成手头工作的话,假如上午没有接到姐姐的国际长途的话,假如某一个假如发生了的话,他可能不会去的。
陈邈先去了医院。自从遭遇车祸后,定期检查就变成了家常便饭。他把车停在学校外,步行进去,最先看到最高一幢建筑楼顶的钟。
上次来的时候,是校长亲自到门口迎接的。
他勉为其难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然而拐来拐去,眼前的景色却好像越发陌生。起初还能见到三三两两放学的学生,到后来则连人影都消失殆尽。
陈邈不想承认自己会在一所占地面积还没游乐场大的小学里迷路。
他兜兜转转,手机地图也没细致到跟上近年来反复翻新的校园内部。不知不觉,陈邈已经走进一片杨梅树的树林里。正是杨梅熟透的季节,却又淋过雨水,潮乎乎的滚落一地。
所幸孟知穗及时来电。
她问:“你…您到了吗?”
“我多走了几步,现在在杨梅树那。”他踌躇。正考虑如何委婉地请对方说明路线,没料想到孟知穗很快就出现。
“走这边。”她说。
其实不过转个弯就到了。
明明是挑着放学时间到的,可却生生耽搁到了静校。
陈邈有点尴尬。
秦小筠正在教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舅舅来接。也就是说,本来早就可以下班的孟知穗也被迫一直等着他来。走进空无一人的教职员办公室,陈邈想道歉,却看到孟知穗坐下后向他示意办公桌旁的座椅。
陈邈坐下了,孟知穗毫不遮掩地望向他。
她细细打量着他,没有笑,也不严肃,好像在用眼神钻研他似的。
他挑眉。她却还是无动于衷,安静过了头。于是他也目视前方。
向陈邈示好的异性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孟知穗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像。拿无情得有些失礼的男性标准来评判,说实话,她是个老土的女人。不会激情洋溢,也懒得为物质生活铤而走险。对孟知穗来说,稳定的生活就是一切,安逸度日、浑浑噩噩就好。这种女人不会放声大笑,也很难潸然泪下。
所以,陈邈有些困惑了。
她想干什么?
“你的面相告诉我,”孟知穗的声音好似微风拂过水面,“你是会让女人伤心的那种男人。”
也许她是他从未见过的类型。陈邈想。她和他素昧平生,但那又如何?俗不可耐。原来你也图这个,原来你也想着这种事。
在心里擅自断定后,他顿时放下心来,态度也松散许多。
陈邈闷声不响,已经不打算再开口。倏忽间,他的手好像被火苗舔过。回过神才发现,是孟知穗将他的左手翻了过来。他想抽回去,她却比他想象得用力。
她在观察他的手相。
陈邈忍不住满怀轻蔑地出声:“怎么样,看得出来什么吗?”
孟知穗看向他。
静校铃无限蔓延,微微泛着霉味的教职员办公室里,落日的余晖穿过玻璃窗,直直射入她的眼睛。他看到她被太阳照亮的瞳孔。
“你讨厌吃青椒。”她说。
他猛地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惊惧,狐疑。
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鞋码是43,方向感差,跳绳会跳三飞,”孟知穗在太阳里说下去,“喜欢希区柯克。”
她没说完。
动不动就要牵手和索吻,做起爱来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四年前,他和她是恋人,他人间蒸发,留她一个人在原地。陈邈,陈邈。他是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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