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锋一转,问她:“小筠在学校有什么问题吗?”
她心安理得地回答:“体育课没有带跳绳。”
就这?
陈邈已经把手收回去了。两个人肢体的衔接断裂,他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细微地流露出戒备。
这显而易见是诓骗他见面的借口。但陈邈没有戳穿。不,就算挑明,也不会让这女人有一星半点的难堪。
“好的,”他说,“我会请人去办的。”
看似人畜无害的女教师静静地端坐着,朝他意味不明地微笑。假如是刚才,他一定会以为这只是礼节性的微笑,可现在,她的态度在他眼里模糊不清起来。
孟知穗说:“小筠的问题就到此为止了。接下去,是陈先生你的问题。”
只听座椅猝然一声短促的鸣叫。
是陈邈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却难以从那无懈可击的皮囊表面剥落什么。
“我今天就先带小筠回去了。”他说。
孟知穗没有阻拦的意思,就这么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陈邈牵着小筠走了几步,最后还是一把将跟不上的外甥抱起来,步履飞快,几乎像逃亡,让人以为是不是有劫匪手持加特林在后头追。
怎么回事?
知道他号码可以说是因为家校联络簿,但那些私人信息是怎么回事?也可能是危言耸听,毕竟有几项连他自己都不甚了解。
回去以后,陈邈在地下车库里坐了好一会儿。或许有些兴师动众。可是凭他的个性,最后,陈邈还是通知秘书为他调查一下这位孟老师。
-
孩子是希望。
他们处在人生的起点,未来尚未决定,还有很多种可能。必不可少会有劫难,但幸福也掺杂在其中。
多么美好,多么悲伤。
孟知穗不是很有母性的类型,对学生的关爱也多半出自于责任。但有时候看着孩子们,她会忍不住想,这的确是个好工作。
离希望最近的工作。
她公事公办去室内运动场监督体育课。在成群结队的小学生外,孟知穗看到单独在人群外休息的秦小筠。
小男孩的影子不断扩散,不知不觉,连带着形成两个不同的陈邈。
四年前,陈邈不辞而别。
一开始,林之森说:“我发了寻人启事,也请了朋友关心。那么大个人,能跑哪去呢?你就放心吧。”
再然后,林之森说:“你们没什么过不去的吧?他可能回家了呢?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到最后,林之森说:“他可能不想要这段生活了吧。也可能死了,你说是吧?”
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时,面对林之森的“你说是吧”,孟知穗沉默不语。片刻后,她斯斯文文、温声细语地开口:“是你妈的大嘴巴。”
“是你妈的大嘴巴”。
生疏的脏话。
回想起那时跌宕起伏的心绪,她总觉得恍如隔世。
临下班,在办公室里,方蕊牧说:“你敢相信吗?上次我们班学生的爸妈来,竟然叫我姐姐。真是难以置信。”
孟知穗在涂润唇膏,想了想,不紧不慢地低声说:“如今很多家长比我们小嘛。”
“可是他们都有孩子了,我却还没有成家……”方蕊牧掏出手机,充满怨念地在和男友的聊天界面里敲打着,顺口问,“说起来,孟老师也没结婚,好像连恋爱也没谈,之前主任介绍相亲你也拒绝了。为什么啊?”
“方老师,”孟知穗轻声说,“豆浆和酸奶,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原本关心的话题被打断,方蕊牧猝不及防,短暂思考后说:“酸奶?”
“那这个送给你。”孟知穗从包里翻出一瓶酸奶给她,谨慎又客气的样子。
“啊。为什么——”
孟知穗不慌不忙,礼貌地微微一笑:“因为我不喜欢。”
放学后连续几天都在校门口看到同一辆新车。差不多一个礼拜后,孟知穗走上前去,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靠驾驶座的车窗。停滞片刻,陈邈还是把车窗降下来。
“好巧,孟老师。”他说。
“您在等小筠?”孟知穗问。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近处看,得以细细推敲陈邈与四年前的不同。
眼睛里挂着事了,心也不像从前那样透明了。可以这么说,明明只是寥寥四年而已,皮囊没有老,灵魂却老去了。又或许,在四年前和她相遇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这并不能当成他不认识女朋友,或者说,这不是他装作不认识前女友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不论外貌、姓名如何一致,强烈的违和感仍旧扑面而来。坐在不加保险也值七位数的跑车上,陈邈抱起手臂,西装剪裁到位,发型也干净规整。他倾斜着头上下打量她,颇有距离感地说道:“辛苦您了。”
对了,就是这种地方。
该说是他的性格改变了吗?
简直判若两人。
“不辛苦的。”孟知穗的音量一贯很小,以至于陈邈迫不得已要靠近些。
结果下一秒,陈邈就被孟知穗的一句话给吓得一怔。这女人很擅长轻描淡写地语出惊人。
“您查过我了吧?”孟知穗问。
讶异转瞬即逝,陈邈装得滴水不漏,彬彬有礼地回答:“我怎么会对孟老师做那种失礼的事。倒是孟老师,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途径,难道私下没有调查过我吗?”
两相对峙,竟然是孩子老师和孩子家长的关系,倒是有点好笑。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孟知穗看着他。他是坐姿,她站着,自然而然是居高临下。真滑稽。她好像试图看穿他,不过中途就放弃。孟知穗摸出一张小学生田字格的练习本纸,又拿出铅笔,唰唰唰写了什么。她从车窗里递给他,也不等陈邈摆架子,手一松,直接任由它落下去。
“这是我家地址。”孟知穗的声音仍旧很轻,沙沙的,像夏天里摩擦的蝉翼,“您的问题,我想和您私下谈谈。18点后我都在家。”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邈把她的字条交给学校,然后让孟知穗跃升为流氓女教师,通报批评外加离职大礼包。她从前那么稳妥,肯定有不少人会大跌眼镜。
就连孟知穗自己也怀疑,她失心疯了。
但她的行为也不是毫无根据。
其实孟知穗的字条可有可无。陈邈自然查到了她的地址,他只是没料到她会邀请他当面对线。
陈邈努力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然而在车窗的缝隙里,孟知穗朝他笑了一下。那是极度轻蔑、十分讥讽的笑。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可是,却引发了他细微的眩晕。
这种眩晕感与困惑持续不断地搅拌,外加陌生女人的脸,难舍难分。为此陈邈甚至试着与自己很难打交道的外甥沟通。
下班后的他扯开领带,走到正在看电视的小学男生身边:“今天过得怎么样?”
秦小筠也没受宠若惊。只是这个便宜舅舅真的不太爱跟人谈心。所以这副表达关心的样子,在孩子看来难免像唱着《小兔子乖乖》哄骗开门的大灰狼。
小筠点头。
“那学校里怎么样?”陈邈说。
小筠点头。
“老师还好吗?”陈邈说,“你们那个班主任,姓孟的。”
小筠还是点头。陈邈骤然变严厉:“说话。”
“好。”秦小筠惜字如金。
不是“不好”,也不是“很好”。单纯一个“好”字。挑不出毛病来,也不值得特别嘉奖。
她的确没拿孩子做过什么梗。
之后的半个月里,每天下班,陈邈都会想起那张字条。
起初是开车直接回家,逐渐变成会去她家附近转一圈,然后是绕着她所在的社区转一圈,最后变成在公寓周围转一圈。
下车那天,陈邈在车上找了一番防身武器。他也说不清,面对区区一个女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危机感。但男人也有第六感。扳手有点过了,榔头想干嘛呢,最后陈邈随便揣了一样东西。
按以往的进度,他估计不会真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刚下车,远处穿制服的中老年男子就朝他看过来。
“阿邈?”大爷说,“你是阿邈吧!”
陈邈感觉自己踏入了什么恶魔的领地。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对方也没多和他聊,只非常熟练老道地一路把他送到了楼下。
单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地方的。
门铃响得很有规律,孟知穗猜到是陈邈。
她目光幽深地看了一会儿门。心想,这该有多久了?自从上一次陈邈从这扇门出去。
孟知穗打开门,看到陈邈时,他们对视。即便内心百般翻腾,脸上也仍旧维持平静。你回来了。孟知穗想。
陈邈却忽然站定了。
他不打算再向前走一步,就这么僵持着,不愿跨过那扇门。
“我只是来送这个,”陈邈面不改色,拿出完全不合乎此情此景的东西。那是之前秘书给小筠买的跳绳,多出一副,留在他车上。“你上次说缺了的。”
对于他的抗拒,孟知穗并没有流露出动摇。她静静地望着他,将跳绳接过去。
狭窄的玄关里灯光昏沉,孟知穗将跳绳解开来。她不疾不徐将两只摇柄并到一起,握住后轻轻捋顺。
她温柔地酝酿着。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一声清脆的巨响,跳绳重重甩在了地上。
温柔被击得粉碎,孟知穗像抽鞭子一样狠狠挞了跳绳。
背着光,看不分明她的表情,只听得见嗓音仍旧如往常般风平浪静。
“忍不住想起以前来了,”孟知穗说,“刚好你也在这。”
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她手持皮鞭扮演女王。他是临时工,她在俱乐部做兼职。他们相遇了,她浓妆艳抹,自己都讨厌自己,他仰着头看她。
“你真漂亮,”醉了的陈邈眼角微微泛红,糊里糊涂模仿戏剧里的桥段,亲吻她跟前的地板,又抬起头来,绝赞的皮囊配上蠢透的举止,他朝孟知穗露出蛊惑心神的笑容,“可以追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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