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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两居室门口,一男一女对峙着。最后还是陈邈率先投降,他也不愿一个人再继续苦闷下去:“孟老师,我是不是哪里多有得罪?对不起。实不相瞒,我失忆过。”
我知道你失忆过。
孟知穗心想。
当初晚上停电,他俩一边吃西瓜一边在楼下纳凉,最爱聊的话题就是这个。毕竟人的想象力是无敌的,对未知事物的想象力更是无穷大。
然而下一句就轮到孟知穗迷惑。
陈邈说:“四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我出了场车祸。”
他从医院醒来,全身没有哪里不在痛。
回忆起过往,从记事起到此时此刻一一详尽,除了——
除了他身上所发生的这场车祸,以及车祸发生前的大半年。
他不记得这段时间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父亲和姐姐给出的解释是他在国外进修。到处都可疑,却又到处都找不到破绽。陈邈请人调查,的确没发现自己在国内生活的记录。不排除家人动了手脚,但仅仅是不到一年的短暂时间,人生的失控感并没有那么强烈。他们没必要隐藏什么。
他也做不出什么需要他们隐藏的事。
“假如我们认识,应该也就几个月的交情。虽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无关——”
他试图露出无情的一面来,但孟知穗却来不及顾及那些。
她所认识的陈邈已经是个失忆的男人,按照现在这个陈邈的说法,人间蒸发的时候,他又失忆了一次,并且对自己的前一次失忆一无所知。
他和她的相遇是因为失忆,他和她的分别原来也是因为失忆。
“孟老师?”
把孟知穗从失神中唤醒的,是陈邈突如其来靠近的脸。她下意识退了一步,看到陈邈也把想贴过来的手抽离。
“你脸色很难看。”他说。
他说,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无关。他想和她拥有的那个陈邈撇清关系。只不过一瞬间,孟知穗就明白了现状,而且飞快地做了决断。
她短暂而轻巧地笑了一下。
孟知穗说:“其实我们没什么交情。”
这倒令他始料未及。
陈邈说:“什么?”
“原来你失忆了,我很担心你呢。虽然我们只是认识的关系。”孟知穗说着,不动声色加重了“只是认识”四个字的读音,“今天很晚了,小筠那边我会上心的。有机会再聊吧。”
从一开始显而易见的勾引,到此时此刻的匆匆送客,天翻地覆的转变不过一瞬间。
孟知穗向陈邈道别,把门关上,握住门把手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啊,又送走他了。
就像四年前的那天一样。
她把头抵在门上。
良久,才拿起手机,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怎么又送他走了?”
“没办法。”孟知穗边讲电话边往回走,“他不记得我了。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让他撇清关系?只能以退为进。”
“我也很担心他啊,怎么不让我们打个招呼。”
“林之森,”孟知穗神色自若,舒缓而不留情面地说道,“不要坏我的事。”
通话挂断。狠话是撂下了,欲擒故纵也纵了,问题是,接下来要做什么。
其实孟知穗也没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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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邈添加孟知穗好友的时间有些晚,被拉进家长微信群就更晚了。他鲜少回复通知,也不知道会不会看消息,朋友圈更是空空如也。
梅雨季的尾声,孟知穗没能逃避现实多久。她在隔壁班上课,方蕊牧到门口找她。孟知穗本来想讲完那一题,却拗不过方蕊牧焦急的肢体动作。
步入办公室,她看到修罗场。
教导主任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有其他科任老师形成栅栏围在旁边。两个小学生面对面站着。对孟知穗来说,他们都不陌生。
是她班上叫桑桑的女生,以及本学期才转来的秦小筠。
不是孟知穗不关心学生,只是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有种自然性质的朦胧,叫人看不分明。她与孩子们不熟,这两个孩子跟她也不熟。
“打架了。”
方蕊牧低声告诉她。
桑桑的双马尾一高一低,一看就是自己梳的。小女孩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异乎寻常的年轻,找关系进的私立学校,交钱也时常拖拉。
而另一边,秦小筠穿着整齐,外加入学时就有的家世光环笼罩。
教导主任正在训诫人,其他老师也帮腔。桑桑维持着一贯装傻充愣似的笑容,眼睛乱瞟,秦小筠则事不关己,沉默得像木头人。
孟知穗没急着进去,先回班上叫围观的同学问了一下情况。不是什么大矛盾,小打小闹而已。
之后再回去,她先倒了一杯茶,直勾勾地端给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喝了口热茶,转头开始批评她。唾沫星子乱飞,孟知穗若无其事地听着,看起来丝毫不会因此受打击。
两个小学生都忍不住看她一眼。
最后还是手机铃响,主任才离席,其他老师还想说什么,孟知穗抓住时机,领他们去楼梯间拐角。
“你恨他吗?”
孟知穗蹲下身,慢慢地说。
听到这个问题,秦小筠不由得摇头,却听到桑桑提了很符合小学二年级生知识水平的问题:“‘恨’是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很讨人厌。”
秦小筠弯了弯嘴角。
“‘讨人厌’而已……既然不‘恨’,就没必要打架了。打架会受伤,而且要挨骂,”孟知穗轻轻说,“下次吵架好吗?在下课时间。”
陈邈在校舍这层的最后一阶楼梯久久伫立。
他听到她说:“把问题说出来,自己解决一下就好了。你们也不想大人总插进来吧?”
又安抚了几句,孟知穗支起身。她轻轻扶着他们的背,刚回过身,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天阴沉沉的,陈邈望着她。
他稍微朝她点了下头。
她也颔首,权当做打招呼。
他应该是被教导主任叫来的。
在这所学校,原则上,班主任每天都要坐班到放学。有特殊情况请人代班即可。
孟知穗是二年级的常用代班人选。因为她总会恪尽职守,留到最后,没有约会,也没有休闲时光。这么多年,雷打不动。
她向教职员办公室走去。
四年前,初次见面以后,他无数次到她打工的地方等她下班。他习惯站在吧台附近,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和她打招呼的。
不是挥手,也不出声,简简单单的点一点头。
和现在一模一样。
孟知穗从抽屉里取出一把伞。
教材和作业本林立在办公桌四周,形成密不透风的屏障,孟知穗忽然说:“方老师,今天可以请你帮我代一下班吗?”
她又找出了一把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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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两节课,走的时候,陈邈对秦小筠说:“什么时代了,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听老师的话。”
他和学校领导又寒暄了几句,再回头,就看到小男生拽着自己衣角。
小筠说:“……哪个?”
“什么哪个?”
“哪个老师?”小筠说。
陈邈没回答。
他自己一个人出去,去停车场花了不少时间。雨一瞬间就落下来了。打开车门时,他在树荫下看见抽出伞的女人。
她也看见了他。
骤雨来得又急又猛,容不得他们慢条斯理问候。陈邈发动车子,眼看着孟知穗在他视野内撑开伞。
只见伞上斑斑点点仿佛七星瓢虫般长满了缺口。
雨水鱼贯而入、畅通无阻,一把好端端的伞就这么报废了。
雨水重重地砸在她身上。
雨刷摆动。他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本该是这样的。
既然都已经对上过目光,再在雨中见死不救未免太没教养。
“孟老师去哪?”陈邈停车,将副驾驶座上的车窗打开,他以冷淡到肃穆的脸色开口,“我送你吧。”
孟知穗上车时已经淋湿了一些。她低声道歉,剪碎的伞被塞回包里。
她报了一间包子店的地址。
陈邈问:“去吃饭?”
孟知穗摇摇头:“见朋友。”
她声音太小,陈邈又问了一次,她也再回答了一次。
一路上,车没有因任何一个交通灯停下。
快到目的地,倏忽间,陈邈说:“伞是被孩子们恶作剧了吗?”
孟知穗看着前边的道路,小心地笑了笑,说:“也许吧。”
陈邈也目不斜视。前方的道路平坦而无边际,车忽然放慢速度,降低到道路允许的最低限度。
他说:“不是你自己弄坏的吗?”
孟知穗的笑容纹丝不动,如同俄罗斯玩偶平视前方。
“也许吧。”她说。
失忆这种戏剧性的桥段两次发生在了他们身上。假如这是偶像剧的话,大概在重逢的第一时间就会奇迹般地认出彼此、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一起吧。
然而。
现实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命中注定,只能靠她独自处心积虑。
漫长的寂静里,陈邈说:“我也是。”
孟知穗回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波澜不惊的侧脸。
“我已经记住停车场的路了。故意多绕了几圈,”他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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