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就不再入睡。
窗帘后的天渐渐亮了。孟知穗起身穿了衣服,坐到茶几边给电脑杀毒。陈邈又冲了一次澡,这才换上自己已经晾干的西装。在浴室期间,手机来电好几次,等他出来才接到。
是女人的声音。
孟知穗清楚地听到了,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他。陈邈淡淡地称呼人名的后两个字,语气不咸不淡,看样子是被查岗了。虽说他也没不耐烦,但更没有老实交代:“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趁此机会,她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条期末考试的通知。
平时总怀疑陈邈会不会已读,这次近在咫尺,总算见识到了。陈邈挂断电话,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
可什么都没回。
刚喝了口热茶,就对上她意味不明的视线。他挑眉,传递出“怎么了”的信息。
“原来你会看家长群的啊。”孟知穗说。
亲密接触后,陈邈显而易见地卸了不少架子。脸笼在热气里,沉吟片刻,他点头:“嗯。”
“那为什么不回复‘收到’?”
孟知穗露出和善的微笑。
于是,这一天的清晨,全家长群第一个回复老师消息的就是小筠舅舅。
时间快到点,两个人一起出门。即将分别,这究竟该归到一夜风流还是其他就在此一举。孟知穗的侧脸看起来仍旧沉静异常,仿佛天亮前还与他紧密相依、难舍难分的那个是别人。
直到天亮,他也觉得这骤雨似的夜晚来得太突然。
好像受到某种感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做了,却来不及考虑之后的事。本来他也没必要考虑这些。
于是,他问她说:“今天下班有没有空?”
她看过来,又变回之前的蚊子细的音量:“今天?”
又摇摇头:“今天年级里要开会。”
他靠在门框边斟酌了一下,回答:“那就周六?我来接你。”
她安静地看着他。
“那到时候再联系。”陈邈也回答。刚要走,又留步,想起什么一般猝然转过身。
他逼近,孟知穗还在专心致志对着化妆镜检查脖子上的痕迹,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环住腰拢过去。她双手抬着,略有些狐疑不决地看向他。
陈邈盯着她,目光绵密又悠长,不打招呼,就这么亲吻下来。
没想到她立即吻回来。
两个人纠缠了一会儿,还是陈邈拍拍她的背,这才截止。
他送她去学校,离得很远就被叫停。“不用送太近,麻烦。”说着,孟知穗已经关上车门,留下陈邈独自坐在车里。颇有一番嫌弃的意思。
他想起以前的狐朋狗友说,女人如衣服。男女之间反正要么把对方当工具,要么当面子。看样子,他这次交手的这位是把他当工具了。
不过连他都看不上,孟老师的眼界究竟有多高?
或者她心里藏着更好的谁?
-
崔氏的二小姐、向公众刻意搭建美女企业家人设的崔妙学有个秘密。
她的丈夫必须是能使崔氏利益最大化的人。这就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邈是最佳人选。
她的一切行动都在计划中,本来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她擅自作主,顶着陈邈未婚妻的头衔去欺骗和恐吓陌生人。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她丢尽了颜面。
她和林之森是在差不多三、四年前见面的。为了震慑对方,崔妙学故意挑了一间非正装免入的咖啡厅,想看对方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低头唯唯诺诺的狼狈相,没想到,林之森与她所预想的大相径庭。
面对服务生的阻拦,他轻而易举以来应聘的谎言支开对方,然后走到崔妙学对面坐下。
刚坐下就打了个呵欠。
崔妙学过于震惊,甚至没来得及愤怒。等回过神来,刚要发飙,下一秒,只见林之森微笑起来。
他的笑令人想起类似棉布的柔软质地。
“不好意思,我上夜班。”说着,林之森取了纸巾,稍微擦拭被泪水沾湿的睫毛。一甩手,像魔法一样,纸巾变成假玫瑰花。
他仍旧风轻云淡地微笑着,丝毫没有被诘难的自觉,坦然自若地把假花插回花瓶里。
即便那一天的谈判以胜利告终,然而崔妙学却满心充斥着无可挽回的挫败感。墨镜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的慌乱与脸红大约是没暴露。
可是心跳得快要死掉了。
崔妙学不相信一见钟情。
也许是林之森施了什么魔法。
她和他的再见仿佛印证了这一点。
崔妙学已经肩负起崔氏代表的责任,即便不用做什么实事,却也还是有一大堆场合有待出席、一大堆文件需要熟悉。前一天忙得焦头烂额,傍晚才回到公寓躺下,一直睡到晚上十二点。
仿佛失去水晶鞋的灰姑娘,褪去光彩夺目后只剩下灰头土脸的原形,崔妙学穿着极度暴露身材缺陷的睡衣,顶着乱糟糟结打得像鸟巢的头发,素面朝天,脸色枯黄,就这样去公寓地下的酒吧喝酒。
“Brandy Egg Nogg.”她坐下,毫无防备且没精打采地点了单。
头压得很低,专心刷着手机。明明身体快散架,心情也不算好,却还是以不让分毫的语气回复着兄长的微信。
酒送上来,她刚抿一口,就像太阳穴被贯穿似的抬起头。
和平时不一样。
和她平时的人生不一样。
她看到熟悉的面孔。
林之森穿着衬衫和西装马甲,领带一丝不苟地勒住脖颈,灯光下,袖口随意地向上收起,露出线条流畅而美丽的手臂。
他像一团迷雾,彻头彻尾使人捉摸不定,又有着足以与酒精媲美的迷人水准。
她认定自己中毒。
然而奇妙的是,林之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快,崔妙学就推断出了原因。
去喝酒时的她和初次见面时的她,反差太大了。
一个是妆容精致、咄咄逼人的有钱人,另一个是毫无形象可言的宅女。
起初她有种莫名的低落。
但很快又雀跃起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敌明我暗”吧?
之后她几乎每天都去公寓负一层的酒吧,以不符合她作风的畏缩模样看林之森调酒。
她为自己发掘到新的解压方式而感动。他摇酒时手臂的肌肉,手指的关节,每一处都令人无比心动。即便白天在工作或应酬,一旦想到哪天自己盛装向林之森自曝身份的情形,崔妙学总会忍不住笑起来。
“最近您心情好像很好。”助理也这么说。
然而。
半个月左右后,调酒的人换了。
林之森是去帮朋友替班的。
崔妙学关上家门,直直地倒下去。
冰冷的地板就像现实。她的童年有很多只芭比娃娃,最喜欢的卡通角色是迪士尼公主,然而属于她自己的梦还没启程,就已经落幕。
结果这一年年底,她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跨年倒计时。随波逐流去了间档次低些的店。音乐很吵,异性水平也一般,但是,崔妙学在吧台后面看到了林之森。
这里才是他固定上班的地方。
今天的她美艳绝伦,正是实现幻想的最好时机。崔妙学鼓起勇气,心中已经谋划好了先调戏一番再揭晓答案的流程。
她走上前,拿捏好腔调开口:“你好啊,帅哥。”
林之森才抬眼,崔妙学就抖了一下。她极力按捺住内心的动摇,准备说几句往日里撩拨那些二世祖的台词,万万没想到,林之森抢先朝她一笑。
“还是Brandy Egg Nogg吗?”他问。
他认得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
崔妙学倒退了几步。
她夺路而逃,从此之后自我催眠林之森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在自己家公司前台遇到林之森后,崔妙学一晚上没睡着。天蒙蒙亮,她就打了陈邈的电话。没别的原因,只是极端的不安促使她必须打听一下。
可听筒那端的他和以往一样难以接近,用“以后再说”轻易搪塞过去。
陈邈的秘书姓孙,陈靖凡从身边拨给他用的助理也姓孙,前一个比后一个年长,所以被称作大孙小孙。
崔妙学先打给小孙,试图套话,却被这位年轻男性绕来绕去,打了将近半个小时太极拳。
之后又打给大孙,中年女性显然果断多了,反正东家姓陈不姓崔,一句“无可奉告”,直接挂了她电话。
她在原地发了好久的呆。
难得迟到去上班,崔妙学走过人来人往的大厅。越过去时遇到几个相熟的下属,于是相互打了招呼。电梯降到一楼,门即将打开,倏忽间,腿变得十足沉重。
她骤然后退。
崔妙学一路倒退,回到前台。正在和彼此说笑的职员也吓了一跳,当即梳理好发型、站挺直身子战战兢兢求解:“崔小姐,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咽喉卡了什么异物,伶牙俐齿的崔妙学竟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凝噎良久,她艰难地开了口,语句还是断断续续,态度却充斥着欲盖弥彰的倨傲:“……昨天,傍晚。有人叫了个外卖。”
前台小姐们无一不是满头问号。
“我要知道他们吃的什么,哪家店,哪个订餐平台,订单号多少。”崔妙学说道,“全都帮我查清楚。”
-
一周安稳地度过,陈邈真的来接孟知穗。
他一年四季好像百分之六十都着正装,看得孟知穗目不转睛——以前陈邈不可能这样浑身透着贵气。
“怎么了吗?”替她调座位时,他抬眼问。
她摇摇头,低声回答:“只是看你经常打扮很正经。”
陈邈低头,再抬头时随口回答:“没有,本来今天起床都是普通的。过去以后才临时通知有事,只好买一套暂时顶一下。”
他载她去了商场。
当然不是平日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那种商场。
刚进门,空空荡荡的冷清感比冷气还到位。随意散步进一家店,店员冰冷的视线细微扫过一圈,基本能猜出是在凭人身上穿的分量来估计对方身份。
毋容置疑,孟知穗是朴素了些。但抵不住她身边有陈邈陪同。
陈邈问:“有喜欢的吗?想给你挑件礼物。”
原来是想补偿。
做了就做了,反正她也爽到了,其实没必要。孟知穗倒不觉得失礼,毕竟她很清楚,陈邈不会有贬低人的恶意。他家境的确优渥,却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大少爷。
以前的陈邈也会给她送礼物。
精品店的发绳,新出炉的枣糕,老板送的土产。
值不了几个钱,也只有这些。
毕竟他们都过着谈不上体面的生活。
那时候怎么会想到,她还有被他领到奢侈品店来大大方方一句“自己挑”打发的一天。
还没来得及推辞,眼疾手快的店员已经立刻推荐了一双鞋上来。孟知穗被按着坐下去,不肯也得肯地试穿。
陈邈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神情淡漠地垂头打量季刊。其实他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不多,那晚虽然是她先勾引,但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应承了。还毫无负罪感地做了好几次。
真是丢脸。
逛完这间又去另一间。看完鞋看香水,然后是手表。孟知穗宠辱不惊地跟着,看着不起眼的女人,却异乎寻常地会摆架子。什么都没看上,又并非束手束脚,相反行云流水般让店员给她试了这个试那个。
从某家店出来时,身后传来一道轻浮的男声:“邈哥?”
一回头,只见一个梳着油头的年轻男生摘去墨镜,满脸惊喜,朝这边快步走过来。陈邈也稍微停滞,随即向孟知穗介绍:“我堂弟。”
“邈哥,好巧。”陈建炜的目光自然而然滑向另一边的女伴,“这位是——”
孟知穗落落大方地看回去。
陈建炜和陈邈长得有三分像。
不过陈邈看起来更精致,也更威严一点。
陈邈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就这么一动不动盯了陈建炜半晌。
陈建炜感觉自己脸上穿了一个孔。
再这么下去,可能整个头都会爆掉
于是他很识时务地转移话题:“月底我生日一起去溪钓,邈哥记得来。带个朋友也欢迎啊。”
目光往孟知穗身上扫过,又笑了笑。
等陈建炜离开,陈邈和孟知穗也结束了一无所获的闲逛。地下车库的光很飘渺。
打开车门时,陈邈问:“你去吗?”
孟知穗在系安全带,用问题回应提问:“我是你的朋友吗?”
他没吭声,却也不焦灼,仿佛当真只是在思考。
她却不再难为他。
“我去。”孟知穗说着。或许仅仅是为了挖苦他,毕竟她也不想穷追猛打得太难看,一只纤细的手伸向驾驶座上男人的下半身。
透过挡风玻璃从外往内看,只能看见一男一女都正襟危坐着。
孟知穗面无表情。
不带任何情感,也没有欲望,单纯到仿佛是孩子的恶作剧。
想看他动摇的表情,想知道他有没有想起来什么,想命令他立刻变回以前的样子。
然而陈邈面不改色。
“要开车,”他的每一句话都极具分寸、条理清晰,让人挑不出错,“等会儿再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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