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出来的照片里,陈邈微微扬起头,没在笑,优越的下颌线好看得惨绝人寰。旁边的孟知穗满脸神志恍惚,彻头彻尾沉浸在刚才陈邈那句“穗穗”里。
陈邈起身,兜兜转转回卧室接了个电话,隐隐约约好像听得出是女人。再出来时,孟知穗仍怔怔地留在原处。
她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陈邈没听清,靠近后她才重复一次:“你不担心我到处乱发吗?”
“就是给你当筹码的。”末了他说。
于是轮到她不明白:“什么?”
他不再往细说了。
那“穗穗”又是什么呢?他想起什么来了吗?也有可能是听到林之森那么说过。胡思乱想尚未结束,秦小筠就已经回来。
难以置信,秦小筠的数学会不好。
虽然说孟知穗觉得他最大的问题还是不听课。
“不听课是因为老师上的不好吗?”她低声问。
秦小筠手握铅笔,闷声闷气把头低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桑桑老找我说话。”
孟知穗沉默了。
“你知道桑桑是怎么回答的吗?”她耐心又有些恶趣味地说下去,“她说你老找她说话。”
这对小朋友啊。
等收工的时候,孟知穗一边将题集垒到一起一边说:“明天能不能把小筠送到我那去?我想连带另外一个孩子一起教。”
“我会委托秘书。”陈邈回答。
他好像在忙什么,连头都没转过来。
孟知穗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却还是在他书房外站了一会儿。
她忍不住盯着他后颈的发尾看。
不知道是不是休息太久突发工作太辛苦,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到他身后,手也下意识伸了上去。
她正抚摸着他后颈,陈邈也没多意外。关掉最后一个界面,他回过身来握住她的手,顺势就要将她推到墙边去。
孟知穗看情况脱离自己掌控,索性将小筠28分的数学测试卷掏出来,不慌不忙,像护身符似的隔离在中间。
“你数学好不好?”她问。
孩子到底像的谁?
“我家里人惯会打算盘,”他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接过那张考卷,皱着眉满脸严肃看起来,“估计是我姐的前夫。”
他又坐下了,可能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推敲一遍那些考题。孟知穗也懒得打扰他,率先告辞,先一步回家。
结果陈邈又追到门外:“我叫司机送你。抱歉,等下还有事。”
“不用了。”孟知穗百般推辞。
不是她客气,只是不是陈邈本人送的话就没意义。
没必要劳烦别人。
她步行,距离困倦还有很久,天却已经黑了。仅仅只是为了去地铁站,却不得已要穿过酒吧一条街。
孟知穗不由自主在一间俱乐部前站定。
太过熟悉的霓虹灯与音乐噪音,如今听起来却浩浩荡荡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再也靠不近,但又从未离得太远。
孟知穗准备离开,林之森的来电就在此时降临。
“我猜一下,”听筒那头,他嗓音懒散,与她相同的背景音却暴露了位置,“你是不是在老板的新店门口?”
她仿佛后脑勺长着眼睛一般转身,精准地在街道上锁定他的位置。
“怎么说呢,总觉得有点怀念啊。要不是阿邈回来,我们有可能不会再见了的吧?”林之森说。
“是吧。”她没否认。
“再一起喝一杯吧。”他嘴角勾着散漫到极致的笑容,轻飘飘地提议。
她没回答,只是默默猜测他会不会又忘记带钱包,或者等下粗心大意闹出别的笑话。心里列出种种可能,但她一声不吭,绝口不提。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会好心到提醒林之森的也只有陈邈。
-
崔妙学打电话给陈邈。
“今天我哥哥请,你也会去吧?”
“嗯。”
“我的车出了一点小问题,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嗯。”
“你今天心情很好啊?”她终于按捺不住,抱着斗胆冒犯一次试试看的心情开了口。
电话那头的陈邈出乎意料地承认了:“嗯。”
然后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
为什么她就没见过他心情好的时候呢?
从第一次见陈邈起,他就总是一副早熟的样子,不喜欢笑,话也不多。
明明比她还小四个月。
作为陈靖凡友人的女儿,崔妙学是陈邈失忆的知情人之一。她听到长辈们背地里说他运气太坏。可是运气坏的哪里只是他一个人?
对她来说,他心情好不好并不重要。她和他都不是人,只是一颗棋子。五年前,崔妙学差点就和他订了婚。这也不是什么感情使然的事,只不过是一步棋。
就在这时候,陈邈失踪了。
记者会都已经布置好,通稿也定稿,临时拿无关紧要的事由当挡箭牌,几名公关专家出动总算推迟。然而外界仍旧虎视眈眈。
现在罢手无异于是个笑话。
于是一年后,她和另一位有头有脸的二世祖举办订婚宴。
是自己儿子那边发生了意外,所以陈靖凡也没有任何异议。
那位未婚夫,崔妙学只在宴会上见过寥寥数面,风评相当浪荡。他同样清楚婚约只是权宜之计,因此两人之后也毫无交流,就像陌生人一样挽着彼此的手臂朝镜头微笑。
本来还在考虑着什么时间节点宣布取消婚约,有一天,陈邈却突然回来了。
在医院,她再次看到了那张寡淡而肃然的脸。
即将接手家业的兄弟轻而易举地做了决断:“你还是去和陈邈结婚吧?”话说得倒轻巧,好像所有人都任他摆布。但崔妙学知道,事实就是如此,至少她是任他摆布的。
她只能说:“我会尽力的。”
结果却得到一声讥笑。
“肯定不是你努力就行。还是靠家里。”哥哥说。
简直挖苦到极致。
晚餐进行中,崔妙学说了几个有趣的话题。餐桌上都是自己人,大家都笑了,陈邈也显得很放松。
崔妙学默不作声打量着他的脸,争取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她悄悄伸出腿,从桌下贴住陈邈轻轻拂动。
霎时间,他微微垂眸,随即看过来。
陈邈放下刀叉,不紧不慢喝了口茶,目光却自始至终停在崔妙学脸上。
“崔妙学,”他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径自以平常的音量说,“你踢我干嘛?”
-
四年前,他们老板的爱好是喝酒、打麻将以及给人起外号。他给员工都起了花名,其中,林之森叫“文森”,孟知穗叫“米娅”。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文森和米娅都已不再。林之森和孟知穗选了一家安静些的酒吧。
“老规矩。”林之森说着,把卡按到吧台上。
孟知穗也点头,伸手抽出卡,放到他的卡上面。
林之森点了一杯Moscow Mule,孟知穗喝的HighBall。他说:“我们一开始关系不怎么好的吧?虽然后来也没多好。是因为我也被叫去舞台上工作了?”
“cosplay。”孟知穗淡淡地帮他回忆。
起初他们并不熟。虽说排班比较一致,可到底只是工作。再者,那时候孟知穗无心社交,每天都是满脸苦大仇深、趾高气扬,下班也从不参加聚餐。
直到老板为了俱乐部人气想方设法折腾他们,让他们换着花样穿奇装异服。
收工后,被皮裤绷得喘不过气来的孟知穗偷偷在后台踢翻了垃圾桶。
林之森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不许告诉老板,听到没有!”当时的她这样威胁他。
好像还竖了中指。
他则这样回答她:“要不我调杯酒莫吉托给你喝?趁着老板不在。”
这才熟络起来。
回到现在。
回想起往事的林之森哧哧发笑:“那时候你还会竖中指呢。”
孟知穗没理会他的话里有话,又叫了一杯。
“是我的错觉吗?”林之森说,“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错觉吧。”
“感觉从阿邈失踪起,你就有点不对劲,而且越变越厉害。到现在就像别的人一样。”
“没有啊。”孟知穗握紧了酒杯。
林之森就好像没注意到身边人反应似的,我行我素地继续往下说:“你在刻意忍着吗?”
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林之森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朝孟知穗微笑。她一改适才什么都逆来顺受的柔软姿态,此时此刻,结了霜似的面貌间闪烁着尖锐的杀气。
“对嘛,这个多少有点像你了。”他欠揍地耸了耸肩。
听他这么说,孟知穗又停滞了一会儿。良久,她也发出短促的笑声,把手抽回去,没来由地背了句电影台词:“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那做‘好人’感觉怎么样?”林之森问。
孟知穗没回话。
林之森忽然抚着腰间叫起来:“啊!我的手机哪去了?”
在同一间酒吧的另一边。
郑靳连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几个人都仗着年轻气盛、家世优渥不识愁滋味,天天泡夜场,身边也不缺异性陪。
不过寻欢作乐的对象多了,偶尔也有翻车的时候。
比如这一刻,女生骂着“你真脏”,一杯酒朝郑靳连泼过去。只可惜他一个偏头就躲过,满脸对小场面的不屑,下巴一昂回击道:“玩不起别玩啊。”
等小姑娘梨花带雨消失在门口,旁边朋友反倒兴奋不已地起哄:“换口味了兄弟?我看她长得也不咋样啊。”
只见他微微歪着头,朝身边人勾起唇角,赏心悦目的水平与恶劣并驾齐驱,言简意赅解释:“活好。”
一群人哄堂大笑,喧闹得相当夸张。
而其中有人飞快地板起脸来,存心想整蛊在座异性缘最好的这位:“连少,今天我请,你闹出这事来有点砸场啊。要么玩个游戏给哥们儿添个乐子呗。”
“玩什么?”郑靳连说。
那人环顾一周。
恰好看到吧台有个男人正爬到椅子下去捡手机。
“那边有个男的带着女的,你去约。能约出去就算你赢,”他说,“怎么样,敢不敢?”
吧台处的男人已经站起身来,低头似乎在检查手机。远远能看见他身旁的女性侧过头,半张脸素净得像白纸,双眼皮,低鼻梁,薄嘴唇,清丽得有些单纯。
郑靳连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回答:“‘不敢’怎么写?你教我?”
他朝吧台走过去。
心里却说不上多高兴。
这样的游戏有什么意义?朋友游戏,恋人游戏。他早就腻了,却又不得已束缚其中,逃避自己不想面对的现实。
“我跟你说,我手机太容易丢了。是不是水逆啊?”林之森一边说着一边坐回位置上。
而他身旁,撑着侧脸的孟知穗正慢条斯理回复:“反省一下你自己吧。”
反省一下你自己吧。
听到这句话的郑靳连猝然停顿,不由自主地怔在了他们身后。林之森觉察到身后有人,转过身看向他。孟知穗也投以打量的视线。
与孟知穗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郑靳连回过神。
“这里可以坐吗?”他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
没等他们回应,他就已经坐到孟知穗另一侧,又向老板示意:“他们我请了。”
“这多不好意思啊。”林之森轻佻地说着,表情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郑靳连摇摇头,聚精会神锁定孟知穗。这个女人大约比他年长。近处看,她长了一张全然无害的面孔,淡妆使得整个人楚楚可怜。
这两个人不是情侣关系。判断这一点并不难。不过他也不在乎。
“换家嗨棒更好喝的店吧?”他示意孟知穗,“就我们俩。”
就算孟知穗登时脸红他也不会意外。
然而孟知穗只是静静望着他。
“那我把你灌醉了再去?”觉得火力不够猛烈,郑靳连再一次加码,甚至挑起招牌的哄骗笑容。这一句或许不是为了达成目的,仅仅只是想让她害羞。
末了,他听到一道口哨声。
林之森吹起口哨。
“好啊。”孟知穗也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是一滩死寂的水,笑却像一把剪刀,无声无息剪碎平展的保鲜膜。谈不上干脆,只是令人特殊地感到微妙。
孟知穗靠住椅背,摆出一副“接受挑战”的姿态。
她说:“来灌醉我吧。”
“你还真有勇气,小哥。”林之森窸窸窣窣窃笑出声,“她以前的外号可是‘百加得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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