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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邈醒来的时候睡在自己床上。
因为年轻, 所以即便宿醉也不会太头痛。有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因为和以往似乎没什么大的区别, 于是也没放在心上。淋浴,洗漱,更换衣服,到公司以后坐下来, 小孙才问他:“昨天陈先生没事吧?”
昨天?陈邈说:“没有。”
然后小孙说:“那就好,我担心了好久呢。毕竟平时您很少喝那么多。”
陈邈这才渐渐回想起一些断片的内容。
离开酒吧以后, 他们没有急着一哄而散,反而去了林之森的家。
林之森家就在林之森的店楼上。
因为是包子店,半夜就需要开始准备,以至于他们回去时,一楼已经来来往往很多店员。林之森笑得很颓唐,跟大家软绵绵地打过招呼,然后领着孟知穗和陈邈上了木质楼梯。
他居住的空间像阁楼。
天花板很矮,地板也是踩踏起来吱吱呀呀的木头。起居室里放着懒人沙发, 没有电视,林之森都用电脑看电视。
坐下后, 林之森去冰箱里拿解酒的牛奶, 又笑嘻嘻地问:“有没有一点印象?我们以前在这里看足球比赛。紧要关头,你还临时去给孟知穗买烟。”
陈邈摇头, 却反问:“不是你去的吗?”
“是你啊。”
他们又吃了林之森自己做的生煎。简直是煤炭。孟知穗质疑他为什么能开包子店,林之森反驳:“就我那糖耐量,总不可能继承我爸的蛋糕店吧?”
然后孟知穗回去, 小孙开车过来,这一晚才结束。
尽管是礼拜六,工作却并没有因此变少。总算忙完,他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准备回家补觉。
刚进门就听到一阵噪音,当中夹杂着现场演奏的古典乐。
陈邈一边解开外套一边进门,然后就看到陈遥正在拉大提琴,而秦小筠则在玩他妈妈从国外买回来的乐高玩具。
“你们这是搞什么?”刚吐出问句,陈邈就被陈遥抓到一边。
“小筠很喜欢住在这里呢。”她拿着琴弓,好像童话里挥舞魔法棒的仙女。
陈邈冷若冰霜地回答:“是吗?”
“我大老远的回来,也不想和儿子分开。”陈遥说得泫然欲泣。
“是吗?”他佯装听不懂。
两个人僵持不下,几秒钟过去,陈遥一不做二不休,拿出长姐的派头来:“我不管。反正这段时间我要住你这里。”
陈邈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说:“随你。”然而陈遥又想起什么,叫住他道:“等等,还有一件事。”
“说。”
陈遥走到阳台上去,手臂紧紧缠在胸前,随便扬了一下下巴:“那个,你帮我处理一下。”
他看到一只猫。
英国短毛猫。
陈邈没说话,只是默默看向陈遥。
“猫粮、猫砂什么的都有,针也打过了。”她看起来喜怒莫辨,解释说,“本来以为那孩子会喜欢的,没想到还有猫毛过敏这一茬。我们家没人过敏啊——”语毕,又捋了一把头发,不知道是不是烦恼。
“你前夫过敏。”说完,陈邈侧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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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一又是开不完的会。
方蕊牧在桌下偷偷和男朋友发微信,一回头,她看到孟知穗听主任做总结时不咸不淡的表情。
“孟老师,工作笔记借我抄一下?”方蕊牧说。
孟知穗点点头。
等散会回教室,孟知穗先叫了几个学生和自己一起去文印室。虽说全程维持着认真的样子,实则内心完全在走神,以至于她也没听到完整的工作安排。
总而言之,大致就是要更关心学生,下发周记本,给学生布置写周记的任务。
这样的举措到底有没有用她不知道,只是大部分学生肯定要哀叹——又多了一份作业。
走上讲台,看着分发周记本时嘈杂不断的孩子们,孟知穗想,可惜,她也没有做决定的权力。
“每个礼拜四收一次,大家写什么都可以。不要画画,最好也别写得太少。两三个字肯定是不行的,”她说,“知道了吗?”
结果第一次交上来,倒也有不少人洋洋洒洒不见外地写了一大通。
毫不意外。
其中一个是桑桑。
不过和其他事无巨细写了很多生活琐碎的小朋友不同,桑桑写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脑洞。
比如她是一只森林里的小狐狸,变成人和妈妈一起来到城市之类的。
而且还是连载。
孟知穗全部读完了。
然后写了评语。
要是她长大以后再看时不会感到害羞就好了。孟知穗稍微有点坏心眼地想。
差不多是傍晚吃过饭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她连猫眼都不看,径自开门,见到陈邈时也不惊讶。
“进来吧。”轻轻说了一句,就转身回位置坐下。
他走进来,把门带上,又问:“你知道我要来?”
孟知穗坐在电脑前抬起眼。
她摇摇头,说:“你留意过自己按门铃的规律吗?”
结果反倒令陈邈困惑了:“我按门铃有规律吗?”
她一声不吭地盯了他一阵。
“虽然说不记得,但你不至于不知道吧?当时你是做什么的。”孟知穗徐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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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陈邈凭借卖保健品维持生计。
他一穷二白,甚至没有身份证和户口。
那时陈邈是这样告诉孟知穗的。
睁眼以后,老板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陈邈试图回想,但脑内一片空白。他花了好长时间才不确定地说:“……陈喵?”
也□□不离十了。
然而那却是当时他能记起来的全部。
昏迷期间他隐隐约约有听到有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就是后来为他介绍工作的人,也就是倍健堂有限公司的老板。陈邈被告知自己是他乡下的老乡,已经无亲无故,特意来城里打工。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了这种意外。
其实处处都是想不通的地方,可那时候的陈邈什么都记不起来,太无助,太恐惧。而老板却真的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意,善意也没有泛滥成灾,真实得可怖,反而叫人安下心来。
没过多久,陈邈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优哉游哉,拎着小行李箱,每天去各个小区敲门,说一通好话,背一通早已滚瓜烂熟的功效。下班就去喝酒,回宿舍睡觉。
他不考虑未来,也没有过去。
只活在当下。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一继承人而言,毋容置疑是一场悠闲到匪夷所思的假期。
可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陈邈曾经以为这样的改变离自己还很遥远。
孟知穗是他无意义人生的变数。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孟知穗和夜店的女同事一起合租在附近,陈邈则住在员工宿舍,条件都相当简陋,工作时间错开,见面的机会不算太多。
有一回,陈邈去还没到营业时间的店里。林之森在擦杯子,无意中说漏嘴:“她家里好像又找上门来了。”
然后他在不远处的死巷口遇到了她。
孟知穗站在路边,身上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衫,指间夹着便宜的香烟,点燃好久,却都没有抽一口。
唯独烟灰不留情地落到地上,被风吹散。
“穗穗。”陈邈说。
孟知穗回过头,画面充斥着略微有些矫揉造作的灰色。不过,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切又恢复原状。
孟知穗走过来说:“你真的姓陈吗?”
这种话,也就只能朝失忆了的人问。“应该是吧。”陈邈说。
“那你是不是也要传宗接代?”孟知穗笑了。明明是夏天,她却抱着手臂,好像很冷的样子,“是男人的话。”
“传宗接代?”
“就是说你要不要生儿子,以免陈家在你这里绝后。”
陈邈费了一点力气才明白。他挑眉,说:“断了就断了,跟我也没关系。反正只有你。”
孟知穗靠过去问:“什么只有你?”
陈邈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别过脸说:“反正我只有你。”
与人相爱,为将来做打算,他开始改变自己的时候,却遭遇了那场结束这段生活的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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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销也是接受过培训的。你那个老板很会算计,别说按门铃了,销售话术什么的都学得一套一套的。”孟知穗说,“你好像一开始卖的是党参。”
陈邈没说话。
“很难相信吗?”她刻意问他。
“有点。”他坦白,“我查到的是阿胶,还是组长什么的——”
“对,”孟知穗笑了,“因为女客户好像很着你的道。毕竟是帅哥嘛。”
陈邈并不觉得外貌受人欣赏是什么丢脸的事。
仰仗着已经模糊的记忆,孟知穗缓慢说:“那时候你还给我表演过,什么来着……‘阿胶含有蛋白质、赖氨酸等等等等人体所必须的氨基酸,还有多种微量元素。对于女人来说,吃阿胶不止是补血止血、滋阴润肺,更是美容养颜。吃一盒,气色红润;吃两盒,人比花娇;吃三盒——’”
她卡在这里,就好像陈旧的八音盒,再也转不动舞曲。
“‘——吃三盒,延年益寿;吃四盒,容颜不老,永葆青春。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买三盒送一盒,主要是看姐姐你漂亮。’”陈邈坐在沙发上,视线向前,放空,以不经意的神态说,“是不是?”
这一回,孟知穗的反应已经不如之前那般激烈。
她说:“你记得这个?”
“可能因为说过太多次,”他回答,“有点类似……肌肉记忆、条件反射。”
孟知穗说:“你不喜欢那个过去的自己吧?”
陈邈没回话,只是看着她。
无缘无故,这不是孟知穗头一回产生这种念头,却是她第一次说出口。“不然你就别想那些了。”她倾身,长长的头发落下来。平日无坚不摧的女性难得闪现出脆弱的一面,“不然就还是算了。”
她抬起头,这一次,脸上的的确确是哀伤的神情。
不是算计,也没有什么阴谋。
“我不想看你再这样痛苦了——”她说。
曾经的陈邈时常在笑。可那笑容下所隐匿的,是失去记忆后巨大的空虚。没有什么可以填补他,他只能无助地在虚无的世界里徘徊不前。
她压下了肩膀的颤抖,垂下头去时背对着灯,于是整个人积存在影子里,除了伸出的那只手。
她的手覆在膝盖上,关节发白,纤瘦异常。
陈邈说:“不是不喜欢。”
“……”
“是因为你喜欢他,”他说,“所以才觉得很烦躁。”
孟知穗看过去,陈邈却漫不经心开口:“今天来是有一件事。
“我可以和你住吗?”他说,“就像四年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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