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5

小说:清白的太阳要揭露 作者:小央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 视野内一片昏暗, 什么都看不清。

    孟知穗一言不发地坐着。

    陈邈问:“你说那时候我都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 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可能就跟现在的我一样吧。感觉好像罪犯一样,拼命隐藏着什么——”

    “要隐藏什么?”孟知穗问。

    在黑暗中,陈邈不由得去找她的手,孟知穗则不动声色躲开。他察觉了也不恼火, 只回答说:“你就没有什么想隐藏的东西吗?”

    孟知穗猝不及防,回过头时惊诧地对上他。陈邈也望着她。

    静静地深深地。

    灯忽然亮了起来。

    来电了。

    -

    桑桑缺交了周记。

    一开始只是核查数量时发现有漏, 于是叫来班长问了一句。听到桑桑的名字,她这才隐隐约约想起,这个礼拜没有看到小狐狸的连载。

    她在课堂上说明了一下。

    但桑桑似乎没在听的样子,于是又多补充了一句:“你下课过来一下。”

    本来是想问问为什么没交,还担心小朋友会支支吾吾难为情,没想到桑桑直接反客为主,进来就叽里呱啦说起最近又吃了什么饭,去了哪里玩, 还对着孟知穗的包问:“这是名牌吧?”

    孟知穗看了一眼陈邈送的手提包,随口回答:“是山寨品。你怎么没交周记呢?”

    “山寨品是什么?”桑桑说。

    “就是假货, ”孟知穗早已习惯了这孩子的说话方式, 只顺着说下去,“你怎么没交周记呢?”

    “也不是不想交才不交的。”桑桑说着, 把手背到身后去,脸上是甜丝丝的笑。

    “这是什么意思?”

    桑桑拿脚尖在地上划过来又划过去,说:“写周记的本子坏掉了。”

    “怎么了吗?”孟知穗敲打键盘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小学女生。

    桑桑说:“妈妈看到以后很生气, 所以撕掉了。”

    孟知穗暗暗回想起家长会时见过的单亲妈妈。那个女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消瘦,削过一般的脸颊,以及一双无神的眼睛。她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率先安慰桑桑。

    “……后面发生了什么呢?”孟知穗说。

    桑桑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过去:“……什么呢?”

    “就是,后来呢,小狐狸发生了什么?”孟知穗不紧不慢地问。

    桑桑仍旧呆呆地看着她。

    孟知穗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桑桑缓过神来。小女孩说:“小狐狸和妈妈一起搬家了,去了新的地方,只有他们俩住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那不是很好嘛。”孟知穗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肩膀,说,“我会再送你一个本子的。以后再写了给我看,知道吗?”

    等桑桑用力地点过头,离开教室,孟知穗才重新继续刚才的工作。

    身旁聆听了全过程的方蕊牧冷不防地插嘴道:“很麻烦吧?那孩子的妈妈真的很难沟通啊,好像快搬到男人那里住了。不过同居才容易出问题吧。”

    孟知穗扭头望向他。

    方蕊牧好像侧脸也长了眼睛似的,兀自问她说:“孟老师和男人同居过吗?”

    孟知穗没回答。

    “同居不是会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最重要的是,人在别人面前难免装成另一个样子,到家里都会暴露本性,变成真正的自己。”方蕊牧说,“孟老师应该也有过吧?男朋友之类的。”

    她滔滔不绝还想说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

    “前男友。”孟知穗说。

    方蕊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发奇想开起玩笑来:“是以前和当时的男友同居过,还是现在和前男友同居啊?”

    没能料想到的是,孟知穗居然微笑起来。

    “有什么区别吗?”她说。

    -

    上班以前,孟知穗偶尔会先去买好菜。

    下班以后,回去再做饭。

    陈邈不擅长烹饪,所以只负责吃。

    孟知穗做的家常菜,他照单全收,默默吃饭。起初没有洗碗的自觉,结果靠窗打电话时被孟知穗毫不留情地打断。

    “去洗碗。”她说。

    于是,正在和合作商对话的陈邈不得已停顿片刻,对通话内和通话外的人同时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转头去刷盘子了。

    孟知穗默不作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去收拾猫了。

    林之森打来电话时,陈邈在洗澡。孟知穗在地板上使用电脑,直接夹住手机问:“什么事?”

    “陈邈在吗?”对面问。

    “你没有他的电话吗?”孟知穗平平淡淡地反唇相讥,“邋遢大王已经粗心大意到分不清我和他的号码了吗?”

    被像这样嘲笑,林之森也没有丝毫不快,不慌不忙地笑着说:“哪天出来喝酒吧?你和陈邈。”

    孟知穗犹豫了。

    她说:“发生什么了吗?”

    “你们两个人现在到底要怎么办?打算重新开始吗?”林之森问,“我是无所谓。但是做任何决定都言之尚早。”

    孟知穗还没做决定,陈邈刚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两相对视,孟知穗索性开口问他:“之森问我们改天要不要去喝酒。”

    “去啊,为什么不去。”陈邈倒是很随便。

    孟知穗又回应了几句:“那就周六吧。我下午刚好有事要出去。”

    林之森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又补充问:“你问问陈邈要不要换家店吧?”

    转告后得到陈邈的狐疑:“为什么要换?”

    “上次不是有个熟人一直缠着穗穗吗?”林之森发出爽朗的笑声,“我怕你感觉不舒服。”

    “有什么好不舒服的?”陈邈并不是较劲,而是发自内心觉得不可能。

    孟知穗不爱他,也不可能给任何别的人青眼。

    电话挂断,孟知穗准备回房休息。

    他忽然问她:“以前我们也经常三个人行动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想了一会儿才颔首:“准确来说,我们经常很多人一起行动。你的同事,我的同事,大家一起喝酒什么的。”

    “为什么?”

    “可能因为寂寞吧,”孟知穗回答,“大家都很年轻,但是又没资格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也许不是真心想知道。因为陈邈边问边走上来,顺势把她往房间里带。孟知穗也不是吃素的,不声不响按住他手腕,退到快跨进门槛,及时站住说:“在你找回记忆前,我们是无关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的,”陈邈说,“所以才急着找回完整的记忆。”

    他太敏锐了,以至于清楚把握着她的弱点。陈邈贴近过来,朝她绽开平时根本没机会看到的微笑,随即吻过来。

    那是一个饱含纠缠意味的吻。孟知穗不愿放弃在其中寻找陈邈的某一部分,却又彷徨起来,自觉如大海捞针,根本毫无可能性。

    接过吻,孟知穗勾起无情的微笑。

    “晚安。”她说。

    然后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面朝着关得严丝合缝的门,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气涌上头顶。久违地想要嘶吼起来,想一耳光扇出去,即便知道自己这只是无理取闹。陈邈的微笑可能仅仅只是一种示好的方式,可她却无缘无故猜忌他。想毫无理由地质问和责令他:“不要再模仿我的陈邈了!”

    而与此同时的门外,陈邈不由得抚摸自己的面颊。

    他总觉得有什么快从躯壳里脱离出来。

    几天后,陈邈先去店里找林之森。

    他刚结束一个至关重要的会议,所以身上穿的是正装。林之森在厨房帮忙,不知道干了什么活,浑身面粉地跑出来,特别高兴地说:“我们不是约的晚上?”

    “刚开了会,本来要去剪彩。我姐去了。”陈邈说。

    他满脸严肃,又掏出手帕,递过去的同时说教道:“把脸擦干净。”

    林之森用手帕擦了下脸,招呼说:“啊,我也其实是在没事找事干。生意差死了,好闲啊,又不能大白天的就喝酒。”

    陈邈不吭声了。

    “不然去唱卡拉OK吧。”林之森毫不在乎地归还手帕。

    “现在?”即便陈邈没参加过,也知道这种一般是晚上的娱乐活动。

    林之森说:“白天KTV才打折。”

    说着他打开消费APP,把手机交给陈邈,一步一步详细地告诉他怎么操作:“我进去换衣服,你帮我抢一下券。”

    陈邈面色凝重:“我可以让秘书去办吗?”

    “还是不要吧。”林之森抬头,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

    最后他们俩还是踏上了去KTV的道路。

    “又换了一辆车啊?”上车时的林之森说,“要不要藏点饮料什么的进去?KTV里的东西很贵,还不让自带酒水。”

    “不用藏吧。假如不让那就是违反规定。”陈邈说。

    林之森笑起来,发出起哄似的声音:“喔!不愧是阿邈啊!”

    “你有毛病吧。”陈邈顺势说道。

    车子发动,驶上马路。差不多过了几分钟,陈邈才意味不明地开口:“我们以前就是这种说话模式吗?”

    “嗯?”林之森不明所以,“对啊。”

    “……”

    “怎么了吗?”

    陈邈的脸不知不觉阴下来。他说:“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跟人这样说过话。”

    不想林之森却毫无负担,朝他粲然一笑,不容否定地回答:“现在有了。”

    他们去的甚至不是什么装修得招摇富丽的KTV,而是一间在公寓楼层中间的店。又暗又潮,里面在唱歌的客人也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很多还是老头老太太。

    林之森大大方方地提交了打折券,然后付费,两个人在无人带领的状况下进了包厢。那里比崔妙学爸爸养的狗的窝还小。

    陈邈有些坐立难安。

    林之森却开始点歌了:“好怀念啊。”

    “怀念什么?”

    “你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啊?没关系,”林之森一个转身,手持拖着线的话筒向他宣布,“今天就让你回想起来。”

    陈邈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跟人聚众唱流行音乐的样子。

    “没有,你不怎么唱流行歌曲。连《爱情买卖》和《小苹果》都没听过,”林之森说,“你只会唱《小白杨》。”

    那时候他们专挑白天来。起初陈邈也不肯上,但是半推半就又答应了。

    “《小白杨》?”

    “以前我们经常对唱《同桌的你》。”

    “我们又不是同桌。”

    “还有《郎的诱惑》。”

    “?”

    “放心放心,我唱‘娘子’的时候,你都回我‘你妈’。”林之森笑起来,“那时候你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也不是软柿子的意思啊。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我总觉得你很孤单。其实我有一个秘密。”

    活在当下、以“及时行乐”为人生座右铭的前调酒师林之森有个秘密。

    四年前,他的同事失去了男友。

    “失去”就是字面意思。陈邈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是时恰逢唯一的弟弟入狱,在周围人跟前,这个女人没有流过眼泪,只是,好像失去了灵魂,终日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林之森不算乐于助人,只是万一她被开除,再新来同事又要重新磨合,想想就麻烦。于是他主动承担起找人的工作。

    然而,他却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倒也不是林之森出尔反尔。

    几乎是刚发寻人启事,他就得到了联系。对方是一名年轻女性,和他约在高档到非正装不得入内的咖啡厅见面。

    “我对你们是谁、做什么、有什么想法不感兴趣。”崔妙学自始至终没有取下墨镜,高高在上地宣告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他有父母,有朋友,也有事业,还有我这个未婚妻。不要来打搅他现在的生活。”

    林之森坐在柔软过头的沙发椅上,十指相扣,静静地考虑了片刻。

    假如孟知穗知道了,会歇斯底里到什么地步?是她的话,不择手段是必定的。没准会发生泼硫酸、持刀行凶之类的事件,同归于尽,闹上社会新闻。

    这是一场注定以悲剧结尾的寻找。

    “我知道了。”他回答。

    那之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说谎生活。一边佯装在努力找陈邈的样子,一边不断对着曾经仅存的单人照片发呆。

    林之森说:“我自认为是你的朋友。你有那样的家庭,那样的背景,我很为你高兴。有时候我会在想,回去以后,可能你就没那么孤单了吧。”

    陈邈注视着他,而他也看回来。

    林之森恢复了原先那人畜无害的微笑。“还是别告诉孟知穗吧。”尽管这么说,可话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诚意。他点了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陈邈则百无聊赖坐在原地。

    他并不觉得林之森该有什么负罪感。

    但是陈邈一直很孤单。

    也许的确他们本来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不过那一刻的陈邈还是恍恍惚惚说了:“你本来就是我的朋友。”

    在歌词已经响起来的部分里,林之森没出声,伴奏里也没有人声,以至于两个人呆滞地对峙着,在旋律陈旧却布满戏剧性节奏的BGM里。

    “其实在跟你们接触越来越多以后,有时候,会忽然幻听幻视。”陈邈语速放缓说道,“一开始还以为是后遗症。结果问了医生以后,说是可能在渐渐想起来。”

    “那不是很好吗,”林之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来,“你都回想起什么?”

    “挺多的。”陈邈撑着侧脸,“上班,打牌,和你借车兜风。”

    廉价的光线里,连带着昂贵的装扮也跌价。他看起来好像回到四年前。

    林之森在“对你爱爱爱不完”后接着问:“最多的是什么?”

    霎时间,陈邈却沉默。

    他隔了好久才说:“上床。”

    “?”

    陈邈抬手,弄乱自己头发的同时遮掩住双眼,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回答:“我总想起我和孟知穗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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