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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带他回来吃饭吗?”妈妈问。
“不了。”孟知穗边穿鞋边说。
说完好一会儿, 又意识到自己语气, 这才转身, 换了一副神采与口吻道:“妈妈,我会尽量劝劝知稷的。”
“嗯。”孟知穗的妈妈频频点头,又回头拿了一个苹果,塞到她手里。
她转身要走, 背后的门里传出苍老的男声:“穗啊,稷好不容易才出来, 你多照顾他。给他找个地方住。他想上班就给他找个工作,不要太累的。最好是你也陪着去——”
孟知穗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任何笑意,却还是拿出从令如流的气派回答:“我知道了。”
她走出去,在门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手机响起来的,她收到林之森的视频讯息。大概是强迫KTV店员拍的,林之森和陈邈像两个二傻子似的——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喜笑颜开,在包厢里激情演唱:“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小白杨, 小白杨,同我一起守边防!”
孟知穗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 最终, 她面部抽搐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把苹果扔进垃圾桶, 她走向了公交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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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酒吧见面时,陈邈也好,林之森也罢, 这两名成年男子都沉浸在一种梦一样的快乐中。他们像两个青春期的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一起喝着蔓越莓口味的啤酒。
林之森一个劲讲关于小明的冷笑话也就算了,陈邈居然还自始至终听着,时不时微笑,甚至还郑重其事地给予反问。
孟知穗走过去,放下包的同时开口:“你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了吗?两个大男人。”
“什么意思?”林之森替她接过包。
“就是说你们的气氛,好像被花和听得懂普通话的小鸟包围一样。”说着,孟知穗朝服务生打招呼,“拿个他们喝的。”
三个人坐在一起。
陈邈说:“你今天去哪了?”
“家里有点事。”孟知穗回答,“要不要把崔妙学也叫上?”
“叫过了。阿邈出动都没用。”林之森嬉皮笑脸。
陈邈喝了一口酒,补充道:“她说有事。”
“是听到之森在,所以才不肯来吧。”孟知穗淡淡地回答。
“不要把别人说得跟瘟神一样!”
陈邈却及时表态:“我也觉得。”
林之森抱起手臂,转动吧台的椅子说:“但是吧,也不是没有人会主动靠过来吧?”
说着,他微微侧过身,已经看到站在店门口的郑靳连。
被锁定的一瞬间,郑靳连当即举起双手,摆出无害的姿态走过来。“今天只是想来喝酒而已啊。上次不知道,孟小姐原来是陈总的女朋友,实在是对不起。”
孟知穗不偏不倚这时候开口:“不是的。”
声音太小,也是引得周遭猛然安静。
“不是吗?”郑靳连说。
陈邈也没肯定也没否认,只随便地示意他过来坐:“不是来喝酒?”
孟知穗也说:“是啊。到这里坐下吧。之森调酒很好喝的,我们来喝几杯。”
收到邀请的郑靳连有些受宠若惊。
坐下的时候,他又说:“那陈总也一起喝吧?”
“我就不了。”“他就算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陈邈自己推辞,孟知穗也给他挡了过去。
“怎么了?”孟知穗小幅度地微笑起来,“非要人陪吗?”
男人最恨的莫过于女人问他行不行。一被质疑这一点,郑靳连立刻坐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单纯地回应挑战,然而并没有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之森早就已经站到了吧台后面,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在活动肩膀。
自己跳进圈套的人,大多在收网前都会自作聪明。
这一晚,郑靳连是在吧台下边过的。
一开场,郑靳连抱着自己也许这次状态好些、可以取胜的心情喝了第一杯,狠话也撂下了:“要是我赢,就跟我约下家店吧。”
孟知穗不置可否。
然后她喝得比以往都快,放下酒杯立刻就催促郑靳连。这样反反复复灌了几趟,快节奏已经把郑靳连整懵了,酒精的势头也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喝得烂醉如泥,瘫软得不能自已。
最可恶的是孟知穗还若无其事跟陈邈和林之森聊着天。
林之森说:“今天刚见面的时候,阿邈的心情好像很差。”
孟知穗看过去,陈邈也没反应过来:“我吗?”
“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邈拿着杯子,缓了一会儿才回答:“一个认识的长辈住院了,好像打算隐退。”
“你们公司……一一的吗?”孟知穗说。
陈邈想起什么:“不是。就是你上次也见到的那位。”
“詹洛先生么?”后来孟知穗有在搜索引擎上查找这个人,结果显示出了一间只要生活在通网地区、多多少少都会听说过的企业。
“嗯。”陈邈说,“虽然也不是什么大病,但周末打算去见一面。”
孟知穗摇摇头:“我们又不熟悉。”
“喝完这一趟换下一家店吧?”林之森插话说,“一晚上怎么能只喝一摊啊。”
于是三个人买单,离开店时照旧说说笑笑聊着天。
完全忘记了还在吧台下待着的郑靳连。
走进稍微吵闹一些的那家店时,林之森笑着跟陈邈说:“这是我和孟知穗老东家的新店喔。”
有关以前的老板,林之森和孟知穗的看法惊人的一致——稍微有点人性的周扒皮。
压榨员工毫不留情,但也还没到那个程度。
规模稍微大一些的店会聘请店长,所以想见到老板并不简单。
也正因此,他们才没什么负担地进去了。
“我和他认识吗?”陈邈问。
“岂止是认识,”林之森揽住他肩膀,“你们俩,老牌友了。”
陈邈越发困惑:“打牌?我怎么不记得。”
林之森用力拍过去:“喝醉了吧你?你失忆了啊,怎么可能会记得。”
陈邈确实有几分醉意,之前只是闷着头不吭声,现在不知不觉开口辩解:“我也记得一些事的——”
“就你记得的那点事?”林之森很鄙夷地看过来。
陈邈故作镇定地别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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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邈追到孟知穗的那一天,老板破天荒开了一瓶白兰地给他们。
从那以后,陈邈有资格以家属折扣在店里消费——虽然说省不了几个钱,但某种意义上也是荣誉。
之前对女DJ感兴趣的人也不是没有。
所以一旦听所消息,立即就靠过来,热情似火地搂着陈邈左一句右一句:“原来米娅还是个外貌协会。哥们儿,你都吃了什么长得这么帅的啊?”
“谁是你哥们儿,”吧台后面的林之森反应快得异乎寻常,笑着说,“滚啊。别跟我兄弟动手动脚的。”
陈邈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喝着酒。
还没到工作时间,孟知穗也出来见朋友和男朋友。看到他们在起哄,顺势贴住陈邈的肩膀,浮现起笑容说:“别欺负我的小男朋友啊。”
又是一阵沸腾的嘘声。
“好啊你!米娅专门赚咱们钱养小白脸!”
“又不是你对象!文森你激动什么?”
“就给米娅一个面子呗。”
还有人挤眉弄眼地坏笑:“‘小男朋友’是哪里小啊!”
孟知穗推搡回去,愤按捺住忿忿说:“我养他,关你们什么事啊。”
正吵闹成一团,陈邈忽然起身,将孟知穗的腰身圈进臂弯里,灿烂而锋利地笑着说:“哪里都不小,就是心眼比较小。”
林之森吹了一下口哨。
“所以别介意我现在要把我女朋友带走了。”
然后自然而然在众目睽睽下拉着孟知穗去外面了。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
孟知穗又点了香烟,头往下埋,问他说:“你理他们干什么。”
陈邈仰头找了一会儿星星,最后却回过身,伸手将她指间的烟抢过去。孟知穗想夺回来,但被他退了几步躲开。
“别抽了。”陈邈说。
“我开始抽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喝旺仔牛奶呢。”
孟知穗扑过去,却被陈邈一把抓住,禁锢到臂弯里。
他冷冷地说:“我没喝过旺仔牛奶。”
孟知穗整张脸埋在陈邈身前动弹不得。明明应该很难受的,可是又无缘无故有些微妙地感到幸福。她忍住笑意,以恶作剧的水准挣扎起来:“那你喝过什么?”
陈邈也维持着原本的力气,牢牢抱着她说:“你给过什么,我就喝过什么。”
听到他语气平淡的答复,孟知穗的心蓦然软下来。她空出手臂,温柔地、舒缓地回抱住他,慢慢拍着他的背。
“好乖好乖,”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不由得笑出声来,“我得去上班了。你再坐一会儿,或者先回去睡觉好不好?”
他松开她,看过来时脸上是清清爽爽的笑:“别把我当小孩了。”
“你就是小孩啊。”孟知穗抬手去按陈邈鼻尖。
他捉住她的手,假惺惺地恐吓:“你不要乱来。”
“给你奖励,”孟知穗亲吻他脸颊,微微一笑,说,“下班见。”
陈邈一般都会等到孟知穗下班。
孟知穗白天也有打工,只是比陈邈稍微晚一两个钟头。失忆前的陈邈学会了基础的烹饪,所以姑且还是能喂饱自己。两个人的睡眠都很零碎,生活习惯也相近,所以麻烦很少。
收工已经是半夜,陈邈和孟知穗步行回去。披星戴月的生活,本来应该谈不上什么悠闲,但幸福感却很充沛。
仅仅因为对方的存在。
“将来会不会结婚啊?”孟知穗说。
陈邈说:“会吧。”
“怎么可能。”分明是自己提出的问题,她却比谁都反对得厉害,“按你大哥的意思,你们乡里没准是一大家子的黑户。别说户口本了,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怎么登记结婚。”
“也是。”结果陈邈又这样回答。
总不可能一辈子做不需要签合同的零工。
没有办法结婚。
也看不到任何未来。
总不可能永远我行我素。
总不可能永远不看未来地活着。
幻想的悲剧突然被现实里的一句话击碎,陈邈说:“别露出这种表情嘛。”
孟知穗讶异地看过去。
陈邈说:“再怎么没有未来,也只是我一个人,又不是你。”
“你会心甘情愿看着我和别人结婚吗?”孟知穗问。
他显而易见地觉察到她的不快,却没有任何动摇。陈邈说:“……假如到了那个地步,我会那么做的。”
“好啊。”孟知穗猛地推过去,狠狠推开他,“你要走是不是?那你走开!你现在就滚!”
推完他以后,她径自朝前走。
这回轮到陈邈去哄她。
“我会想起来的,我会想起来的。等我想起来的事情再多一点,没准能找到什么线索。”他说着跟上去,“我也想和你结婚啊。”
孟知穗佯装生气,实则边走边止不住地安慰道:“你不想起来也没事的。别想起来算了。我也不结婚了,反正我要考老师。也不是非要结婚才是一对。我们女主外男主内吧——”
她没有说的是,其实她心底里反而期望他想不起来。
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那时候的孟知穗总有种直觉。
他找回记忆以后就会离开自己的直觉。
而且不久后,这种不安的直觉就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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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时候,陈邈第一次见到了詹洛。
与自己太一板一眼的父亲陈靖凡不同,詹洛是位时常微笑的长辈。喜欢抽雪茄,会交形形色色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对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也精通得很多。
但能在与一一相持不下的企业里占据如今的地位,手腕自然也不是说着玩的。
陈邈让小孙安排人去买了花。
在车上看到的时候,陈邈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不好吗?”副驾驶座上的大孙问。
陈邈说:“哪家店的?”
小孙刚要回答,又被上司打断。他说:“再让人去挑一束,我下班的时候送来。”
现在去的地方是医院。
詹洛的住院实际是定期的身体调理。
只不过为了躲避公司最近的一些正常波动,索性延长了而已。最后困扰的还是年轻一代的管理层。
进去时,詹洛的女儿刚好走出来,看到是陈邈,两边连忙问候对方。詹洛的女儿是音乐剧演员。比起生意上的接触,他们还是私下来往渊源更深。
等交际环节结束,陈邈走进病房时,詹洛已经久等了。
“你送的花很漂亮。”詹洛笑着说。
陈邈也抬起笑:“您喜欢就好。”
然后詹洛又环顾四周,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上次那位小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起初陈邈会错意了:“……最近都没见到妙学。”
“不是说老崔的孩子,”詹洛接下去说,“是上回吃海鱼的那家店。”
陈邈这才发觉对方指的是孟知穗。
然而他并没当即回答。
“最近崇名的事是池叔叔的儿子在管吗?”陈邈说。
“不然还有谁呢,”詹洛的微笑无懈可击,“我那个只会做功课的儿子不适合拿主意。”
陈邈似是而非地停顿了半晌。
他说:“叔叔知道我失忆的事吧。”
詹洛静静地看过来:“嗯。”
陈邈失忆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而詹洛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不止失忆了一次。”他说。
詹洛不曾提出任何异议。
“我失忆了两次,”陈邈说,“最近这一次,已经是第二次了。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后遗症所以连车都开不了。而且这一次,就像回溯了一样,是没有了中间大半年的记忆。”
詹洛说:“那不是很复杂吗?”
陈邈说:“反反复复,丢掉记忆,然后找回记忆,又丢掉记忆,再找回来。”
“最近有进展吗?”
“叔叔。第一次失忆前,我记得我和你见过一面吧?”陈邈说。
詹洛不慌不忙地笑着,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有件事,我暂时没跟任何人说。也不算什么秘密,主要是有点丢人。第一次失忆那天的事,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我本来要听父亲的话要出国,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想放弃,所以一个人逃走了。
“但是按理说,当时我身上有手机,也有身份证件。被人拿走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失忆受伤后又去过医院。单凭当时的老板,应该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做这些。”
“你到底想问什么?”詹洛说。
陈邈注视着詹洛,VIP病房里只有秒针的移动声。最后他说:“我记得前一天我跟叔叔见过面。我好像说了一些话。”
像是为了帮助他回想那些,詹洛说:“是的。你对我说,你觉得自己的本意并不是活成现在那样。家世的压力、父亲的关心和自己的要求快把你压垮了。”
“第一次失忆的时候我见过叔叔,是不是?”陈邈问。
詹洛漫长地望过去。
良久,他微笑:“是叫林之森吧?那个调酒的小伙子。”
认识的名字从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口中吐出,那一刻陈邈只感觉胸口微微发麻。
“他调的酒很好喝。和他拍档的花名是取自《低俗小说》吗?”詹洛不疾不徐地说,“你那个女朋友,不知道是会感谢我,还是恨我。”
他甚至来到过陈邈待着的店里。只是不靠近,远远地坐着,在与他身份和年龄都不如何符合的环境里点一杯龙舌兰,一边喝一边注视着陈邈。在暗处,在谁都发现不了的地方,默默关注着那个陈邈的生活。
长辈仰身,轻巧地说道:“事先说一句,我可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顶多算顺水推舟而已……只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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