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奭战战兢兢的跟着房俊进了值房,身后一众兵部同僚的目光似乎充满了讥笑嘲讽和幸灾乐祸,令柳奭如芒在背。
可是除了哀叹造化弄人、命运不公之外,又能如何呢
河东柳氏现已不复南北朝时先祖之荣光,加之“永嘉之乱”后河东柳氏南迁,分为两支,雄厚之底蕴已然不再。现在的柳氏若想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除了攀附诸如太原王氏那等门阀之外,已然别无他法。
可谁曾想到太原王氏居然暗地里倒卖粮食至高句丽,不仅牵连晋王殿下被陛下圈禁断了储君之奢望,他们自己亦是陷入恐慌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他现在是半点抗拒房俊的念头都生不起来,只能咬着牙认命,同时暗暗决定,只要不是太过分,这个棒槌想要折辱自己那就随他去吧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
项王尚有背水之危,淮阴亦有胯下之辱,忍得苦中苦,谁知道异日我柳奭就不能功成名就、名垂千古呢
总之一句话,认怂
跟着房俊进了宽敞明亮的值房,看着房俊坐到书案之后,柳奭便垂首立于案前,屏气静息。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等候发落吧
房俊落座,命书吏沏茶,而后冲着柳奭一摆手“站在那里干嘛皆是同僚,毋须分什么上下尊卑,柳郎中请坐。”
这话他只是随口为之,可是听在疑神疑鬼的柳奭耳中,却全然变了味道,令柳奭脸色一白
毋须分什么上下尊卑实在讥讽自己不知上下之分、尊卑之别么
最要命的还是那个“请”字
官场之上等级森严,上下级之间可不仅仅是地位权力的分别,更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除非似房俊这般背景深厚、形势恣意妄为不顾后果的棒槌,谁敢对上司不敬
而上司面对属下便如同面对后生晚辈一般,试问若是你的长辈父祖叔伯对你说了“请”字,该是何等的愤怒讥讽
果然
就说了这棒槌没有那么宽宏大度,自己当初在他上任之时公然驳了他的面子,这厮虽然扬言要自己好看,可自己怂了一段时间之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结果这厮根本就没忘
现在看到自己的靠山无论是晋王亦或是太原王氏都不行了,便亟不可待的蹦出来找自己算账
可是他又能说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忍着满腔憋屈愤怒以及心惊胆颤,柳奭咬了咬牙,干脆将心一横,认怂到底“房侍郎说笑了,上下不分何以定规矩,尊卑不清何以立家国卑职在房侍郎面前哪里有坐的地方呢,万万不敢。只是未知房侍郎有何事吩咐,只要卑职力所能及,定然不畏艰难、竭心尽力。”
话说完,心里意外的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总不能把我给弄死吧
生死之外无大事
只要命还在,只在职司不丢,那就不足为惧,总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日
只是自己好歹亦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此刻却被权势所迫不得不卑恭失节、奴颜卑膝,当真是有损家风,枉为人子啊
房俊道“坐下来慢慢说。”
柳奭觉得自己应当表达谦卑的态度“卑职站着便好。”
房俊脸皮拉下来,不悦道“本官说一是一,说是有好差事交给你,那就是有好差事交给你。别以为本官不知你心中的计较,以为本官是想要打压你哼哼,柳郎中倒是小瞧了本官,本官向来讲究知人善任、以德服人想要搞你,那就光明正大的搞你,从来不会玩弄手段背地里下黑手”
柳奭眼皮子跳了跳,忙道“卑职不敢,房侍郎有何吩咐,只管示下便是。”
嘴里说着,却是不得不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正如房俊所言,这厮看谁不顺眼还真就是直来直去,就如同当日上任之始对待自己那般,指着鼻子告诉自己赶紧回家养病,不然就要自己好看
对付周道务等人亦是如此,明火执仗的就打上门去,根本不屑偷偷摸摸背地里下绊子。
怎么说呢
柳奭觉得房俊是个光明磊落的小人
虽然让人喜欢不起来,却也不至于避之有如蛇蝎。
房俊一拍桌子“这才对嘛”
待书吏奉上香茗,房俊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柳奭连忙起身回敬,二人各自饮了一口,柳奭方才落座。
房俊放下茶杯,自书案之下拿出一个册子,放在书案上,说道“拿过去看一看,若是有何意见,不妨直言。”
柳奭又是忐忑又是好奇,起身过去拿过册子,坐回椅子上细细一看,奇道“铸造局改组章程”
他抬起头,问道“请恕卑职愚昧,铸造局是何官署卑职从来未闻大唐有这么一个衙门”
房俊向后倚在椅背上,端着茶杯慢条斯理的呷着,淡然道“慢慢看,看完再问。”
“喏”柳奭心中一紧,暗道自己有些冒失了,上司给你出了道题你却连题目都未曾细细审阅便出言发问,此乃官场之大忌
收拾心神,柳奭赶紧细细阅看。
一看之下,不由愈发觉得房俊异想天开
北周建德四年置军器监,首创在中央一级设置獨立的兵器制造业的管理机构,隋朝设置少府监,掌兵器制造,下辖甲铠署、弓弩署。
大唐承继了北周的建制,于唐高祖武德元年设军器监,领甲坊署、弩坊署。故此大唐之兵器制造,皆由由军器监负责。
但事实上兵部本署亦有一个类似于军器监的衙门,职责是负责兵器甲胄的维修。只是军器监权责太大,引领帝国所有军队的兵器制造,兵部本署的衙门便渐渐荒废,至今就连他这个兵部官员都忘了兵部还有这么一个官署
而房俊这个所谓的铸造局改组章程,便是在原有的兵械维修官署的基础之上,成立“铸造局”,负责军中兵械甲胄的维修。
柳奭细细翻看,其中细节尽皆详细,可是看来看去,他却有一些看不懂了
章程里头规划“铸造局”的占地为两百三十亩军器监也没那么大就算这个“铸造局”因为有着房俊和兵部的支持而财力雄厚,可是最关键的一点别忘了兵部的权力只是维修,而非是制造
朝廷官署自有其权责,绝对不可逾越,否则混淆难辨极易导致权责牵扯不清,出了问题都无法追究。
大唐唯一合法的兵械甲胄制造衙门,便是军器监
房俊这是想要跟军器监抢饭吃
柳奭手里捧着章程,陷入沉思
他不认为房俊是心血来潮便要弄出一个没有制造兵械甲胄权力的“铸造局”来跟军器监打擂台,这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这个“铸造局”设立的意义何在呢
略略一想,柳奭便猜到了房俊的用意全力提升兵部的影响力
兵部为何在六部之中最为不受待见
就是因为没权
身为帝国军事之唯一合法的最高衙门,却无兵可调、无将可派,更别提指挥作战、策划战略
军伍之中什么最重要第一是兵卒,第二是兵械,甚至有的时候兵械还要占据更重要的地位若是兵部拥有制造兵械甲胄之权力,那么只要哪一支部队需要更换装备,就必然要求着兵部本署。
兵部的地位才会陡然上升
柳奭不得不承认,房俊这个构想固然有些异想天开,但是比起从政事堂手里夺回战役指挥权、从陛下手里夺回将军以上级别武官的任免权来说,从军器监手里夺来一部分兵械甲胄的制造权显然更容易。
柳奭看过整本章程,沉吟着斟酌一下措辞,小心翼翼道“房侍郎之设想可谓妙不可言,若是能够顺利成立这个铸造局,您便是兵部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此话出口,柳奭自己都恶心的不行。
唉,堂堂柳氏子弟,居然堕落至此,时局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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