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士气爆棚
前所未有的厄运,触目可及的危机,却使得全体金氏族人迸发出强大的凝聚力
然而,束手站在一侧的金春秋却心生痛楚
他知道,战争的胜负,士气很重要,却绝对不可能单凭士气便以弱胜强、扭转乾坤
士气越是高涨,就死得越快
在优势兵力的朴氏与杨山部面前,金氏族人战意凛然视死如归,也只能像那扑火的飞蛾,燃烧起一刹那的灿烂,便选入永恒的黑暗
直至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房俊的意图。
不是房俊食言而肥,戏耍于他。
房俊一定会出手,绝对不会坐视金氏王族彻底崩溃全军覆灭,但是,他只会在金氏王族流干净最后一滴鲜血之前,才会悍然出手,力挽狂澜
因为他需要金氏在将来辅佐大唐皇子治理新罗,却绝对不容许是一个实力强横分毫无损的金氏,在未来的新罗随时有着兴风作浪的力量
一个流干了血,打断了脊梁,只能苟延残喘的金氏,才是房俊想要的。
金春秋看透了房俊的预谋,只觉得一口血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憋得他愤怒欲狂
房俊,太狠了
然而除去在心里诅咒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在金氏尚有余力之前,即便是将善德女王送去房俊面前为质,也不可能促使唐军出兵。
唐军只会在金氏崩溃之前的那一刻,悍然出击,以横扫千军之势,一战定乾坤
自此以后,新罗只能在大唐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乖乖的献上王位,永远沦为大唐的藩属
大殿上群情激昂,金春秋却悄悄退走。
返回宅邸,遣散仆人,一个人坐在黑洞洞的书斋之内,楞楞出神。
他想明白了,无论他怎么做,唐人都会促进这场战争,利用这场战争消弭掉新罗的有生力量,便于今后能够顺利的统治新罗。
至于会否导致高句丽与百济的趁虚而入
显然骄傲的唐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因为在唐人看来,即便是高句丽与百济趁机来攻,能够抵御进攻的依然是唐军,新罗的军队在唐军眼中,那是宛如豚犬一般的存在。
有,或者没有,无关紧要
所以,眼下的局面,其实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哪怕他不去缉拿朴聿淹由此造成朴氏的暴起,房俊也必然尚有布置,达成这种新罗人自相残杀的局面,令他可以从容攫取新罗的权利。
这个人,实在是太狠了
哪里有一丝半分汉人宽厚仁爱的本色
倭人都没他这般毒辣
然而,即便明白一切的错误并不在他,可金春秋依旧无法从自责之中解脱。
说到底,将陛下陷于这等绝境,将金氏一族的国祚尽毁,每一桩都有他的参与在内,不管有心亦或是无心,结局已然造成,他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
他这般心安理得的安慰自己,然后再心安理得的在这场战争过后,去担任唐人的官吏,对唐人献上忠诚,帮助唐人治理新罗
长长的吁了口气,他拿起纸笔,亲自研墨,在窗口借着月色,写下了一封遗书。
而后起身,自墙壁上摘下一柄镶满珠玉的宝剑,拔剑出鞘,凝视着反射月光而清湛如水的剑身,一咬牙,反手握剑,锋利的剑锋自咽喉抹过。
一串血珠滴落。
金春秋的尸体被发现,已然是翌日清晨的事情了。
经过一夜激战,朴氏军队在此推进了数里,已然紧逼王城,冲锋的兵卒可以清晰的见到王城城头飘扬的新罗王旗,一个个愈发精神振奋,拼了命的向前冲杀,力求成为先登之勇士,功勋富贵一步登天
与之相反,金氏军队的士气却随着不断的后退而节节跌落
没办法,金氏与朴氏的实力本就不相上下,现在杨山部与昔氏加入朴氏阵营,实力对比非常悬殊,而其余五部族却一直按兵不动,占据已然呈现一边倒的趋势,金氏死战的心念渐渐崩溃。
纵然是死战,可是谁又真的原意去死呢
更何况,新罗的士兵原本就缺乏操练与逆境决胜之信心,让他们打打顺风仗撵兔子还行,一旦陷入困局,那便是兵败如山倒
于是乎,朴氏军队越战越勇,锐不可当,金氏军队则步步后退,军心涣散。
整座金城已然被战火摧毁大半,双方在城内混战厮杀,使得倒毙的尸体布满街巷,受伤的士兵蜷缩在街边墙角翻滚哀嚎,无数鲜血喷溅在路面上,转瞬便被寒冷所冻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
新罗国都,恍若人间鬼蜮
金氏军队,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也。
而金春秋自刎之消息,更是将金氏上下最后一口气给驱散掉
王城之内。
善德女王愣愣的看着手里这封金春秋的绝笔遗书,恍然失神。
遗书之中,金春秋述说了自己自刎之动机,并非是因为遭遇唐人算计缉拿朴氏引发暴乱而后悔,而是要代替金氏一族,给新罗人一个交待。
局势已然不可挽回,彻底禅让王位、寻求大唐庇护乃是金氏王族唯一的出路,否则便是举族尽没之结局,这并非是由缉拿朴氏迫其发起暴乱而始,而是金氏王族的有志之士从决定与大唐结盟的那一刻便拥有的预测。
无论大唐东征高句丽最后的胜利者是谁,新罗都必将被吞并
这是举族的共识。
然而,若是在这个时候主动禅让王位、请求大唐皇子前来继任,新罗百姓将会如何看待金氏一族
史书之上,会如何描述金氏一族的举措
不会有人去写金氏的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只会将王位丢失、国祚旁落之罪责尽归于金氏之上,说金氏迫害盟友,谄媚于唐人,最终将国祚拱手相让。
如此一来,金氏必然被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若是金春秋将所有罪过揽于一身,则形势陡然逆转
历史会如何说呢
金春秋刚正不阿,公正执法,将刺杀大唐侯爵、破坏新罗与大唐联盟之暴贼绳之以法,却引起朴氏之强烈不满,悍然起兵攻入王城,破坏当年立国之时,朴、金、昔三氏与六部族的盟誓,自掘坟墓,断送了新罗之国祚
金氏迫不得已,唯有托庇于大唐,并且献上王位,才能在危难之中保全新罗百姓,不使得百姓遭受虎视眈眈的高句丽、百济之侵袭
禅让王位,托庇大唐,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更成了金氏怜悯新罗百姓、甘愿断绝王嗣的赞歌
金春秋用自己的一死,铺平了金氏托庇于大唐的道路,更洗清了金氏有可能面对的污蔑。
于金氏王族来说,重逾泰山
而且这等暴烈忠义之行径,是新罗人素来所缺少的,顿时引起金氏上下无尽的缅怀与敬仰
“陛下朴氏无义,唐人无情,臣愿率军与之血战,不让吾兄专美于前,更不忍吾兄独自离去,还请陛下恩准,死则死矣”
金庾信一撩战袍,单膝跪地,语声悲怆
阏川亦跪在一旁,悲声道“唐人无耻,吾等怎可投靠臣下愿与大将军并肩而战,死则死矣”
“吾等愿与逆贼决一死战,死则死矣”
大殿之上,群臣尽皆因为金春秋之壮举而同仇敌忾,消落的士气再一次激昂起来
然而
善德女王紧紧捏着那封金春秋的遗书,眼睛盯着最后的那一段话。
“臣斗胆谏言,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更是一族之长,不可因喜恶而影响决策此次,唐人固然阴险,将金氏逼于绝境,然则国家之间,何尝有情义恩怨、正邪善恶唯利益至上耳唐人之目的,不过是消耗新罗之血肉而已,绝不愿见到新罗境内独剩一家,承载完全黎庶之殷望分裂、隔阂,才是唐人最终之手段,故此,臣恳请陛下平息怒火,诚恳央求唐人出兵,护我宗族,佑我百姓,唐人必然应允则吾宗族可以保全,百姓可以无恙”
殷殷之望,字字血泪
善德女王素手用力,指节已然泛白。
心中之怒火却渐渐消散,喟然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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