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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正堂之上,长孙无忌居中而坐,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张亮、已然调任侍中却依旧兼着御史中丞的刘洎分列左右,四人冠冕庄严,面无表情,一股威压萧杀之气顿时在堂中弥漫开来。
三法司代表着帝国最高的审判权力,在这里,任何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都会被这股庄严厚重的气氛所压迫,两股战战、冷汗直流乃是寻常事,因为一旦三法司给予判决,原则上即便是皇帝亦不可轻该。
对于罪臣来说,此间不啻于阎罗殿,于此走上一遭,是生是死便尽在旁人之手操控,任你权势再大,亦是毫无反抗之余地
丘行恭被带上正堂的时候,一袭常服褶皱邋遢,花白的头发乱糟糟不曾梳理,以往令人胆寒的一脸横肉如今松弛颓废,每一条皱纹之中都蕴满了恐慌与绝望
何曾有半分昔日驰骋疆场、横行官场之强硬霸道
长孙无忌未等发言,坐在他身侧的孙伏伽轻咳一声,道“请丘大将军就坐。”
便有大理寺的官吏赶紧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堂中,丘行恭瞅了孙伏伽一眼,微微颔首,声音沙哑道“多谢。”
撩起衣衫下摆,稳稳当当的坐在椅子上。
长孙无忌轻瞥了一眼孙伏伽,心道此人的确性情宽厚,即便丘行恭的罪名几乎已经确凿无疑,罢官夺爵已成定局,却依旧要维护丘行恭最后一丝颜面,身为大理寺卿谨守法度绝不徇私,同时尚能以这等清正之风受到满朝赞誉,确实不容易。
他最擅笑里藏刀,除去房俊之外轻易不会当众予人难堪,自不会于这个时候反驳孙伏伽的意见,即便此间乃是有他主导,孙伏伽的行为略微有些僭越之嫌。
长孙无忌不反对,张亮、刘洎更不会去平白得罪人,说到底大家昔日同朝为官,皆有袍泽之情,平素或许形容陌路、互不往来,但是倒得这个时候,谁又好意思落井下石呢
保留一份体面,亦是不错。
待到丘行恭坐定,长孙无忌并未举起面前桌案上的惊堂木,而是将其轻轻拨在一旁,手肘拄着桌面,对丘行恭和颜悦色说道“陛下有过交待,汝乃于国有功之人,哪怕犯下弥天大错,亦要给予体面,故而今日于这大理寺衙堂之上,老夫亦不会使用那等刑讯逼供之手段。但老夫希望汝能够明白,刺杀房俊之车弩以及铸造钱币之模具,尽皆于汝家老宅被搜出来,断然不是汝一句不知情便可搪塞过去的,陛下给汝体面,汝亦当给予陛下尊重,坦白交待出来,大家都轻省一些。”
对付丘行恭这种人,即便可以刑讯逼供,亦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此人暴虐成性,当年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皇帝下令将刘兰成腰斩,丘行恭竟然挖出刘兰成的心肝烹食跟随皇帝久历战阵,每战必先,悍不畏死,往往身被数创而面不改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诸般刑具加之于身,怕是照样面不改色,口供得不到,反而会使得他长孙无忌落下一个残暴不仁、虐待功勋之骂名,智者所不为也。
对这等暴虐之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有可能松动其防备,自己招供出来。
然而他一番话说完,目光紧盯着丘行恭的面部表情,却见到丘行恭缓缓阖上双眼,上身轻轻向后靠在椅背之上,一言不发。
长孙无忌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这是明摆着拒不招供啊
心中怒气隐忍,不悦道“大家都是体面人,敢做下此等事,自然早已想过所需承担之后果。事成一飞冲天,事败万劫不复,大丈夫但求纵横睥睨,生死等闲事耳敢做却不敢说,岂非懦夫行径世人所不齿也。”
装硬气,不怕死
长孙无忌自然不会束手无策,似丘行恭这等军伍出身之悍将,或许可以不在乎富贵,也或许可以不在乎生死,但绝无可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没人骂作懦夫,简直比砍了他们的脑袋更加不可接受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丘行恭便缓缓张开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长孙无忌。
良久,他才嘶哑着声音慢慢说道“其实很多事情,赵国公比末将懂得更多,有些时候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末将半生鏖战沙场,生死面前从未皱过一下眉头,然则有些事情,早已不是个人之生死能够囊括。”
长孙无忌眉梢一挑,就怕你什么也不说,只要能开口就好办,趁热打铁道“汝亦是出身显赫、蒙受皇恩,纵然不为自己着想,难不成就忍心看着子孙族人被你牵连,身首异处沦为贱籍,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丘行恭眼神一黯,再次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长孙无忌已经失去耐心的事情,丘行恭忽然叹了口气,语气低沉,缓缓说道“刺杀房俊之事,末将毫不知情,所谓的车弩,只是被人陷害,那些个服毒自尽之家将仆人,想必是被人收买,主使者到底何人,末将一概不知,亦无话可说,还需赵国公继续侦查,当然,若是一并栽在末将头上,亦无不可。”
顿了一下,又说道“至于铸币模具,的确是末将所为,是末将贪图财货、以之敛财,进而一时鬼迷心窍,犯下此等大错,罪在不赦。亦不敢奢求陛下宽恕,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绝无怨尤。”
言罢,再一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显然是再不打算说话。
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再是在乎自己的名声以及丘家的名誉,如今的主动权也已经不在他自己的手上,长孙无忌是个什么样的脾性,旁人或许不知,他又岂能不知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险狡诈笑里藏刀,当初自己背叛高士廉投效于他,却被他当成玩偶一般肆意摆弄,利用完之后见到再无价值,便毫不犹豫的一脚踢开。
纵然皇帝有赦免之心,想必长孙无忌也定会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弄死,永绝后患
他只愿自己能够痛快的认罪,使得在座其余几位三法司长官能够在陛下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而陛下亦能念着自己往昔的功绩,不至于牵累家族。
自己罪孽再大,也打不过侯君集吧侯君集尚且一人身死、家眷赦免,想来自己亦能得到陛下之优待。
至于三法司的诸位长官会否帮自己说话这个完全不必担心,只要长孙无忌越是表露出恨不得将自己身败名裂之急迫,那几位便越是会护着自己。
长孙无忌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心中恼火至极,这么多年身居中枢、权倾天下,出去房俊那个棒槌之外,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这般无视
盯着丘行恭,他淡淡说道“私铸钱币,乃是诛三族的死罪,古往今来,贪财者比比皆是,却从未见过有谁当真为了钱财敢于犯下此等大罪汝莫非当老夫是老糊涂了不成,拿这等话语哄骗于我汝若坦白交待谁是幕后主使,老夫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三法司亦会酌情从轻治罪,可若是冥顽不灵,那老夫也就只能前去丘将军府上,一个一个的盘查过去,到底有没有知情者,要审过才知道。”
阖着眼帘的丘行恭闻言,陡然睁开眼睛,双目喷火一般狠狠瞪着长孙无忌。
他所犯下的大罪,家人自然免不了要遭受审问,此乃司法之程序,不可能省略取消。然而长孙无忌这个时候故意提及此事,那可就不仅仅是审问那么简单了,摆明就是在威胁他,若是不肯供出幕后主使,说不得就会在审问丘家之人的时候动一动手脚。
栽赃陷害什么的,长孙无忌最是拿手
丘行恭怒视长孙无忌,半晌之后,方才冷笑“你以为揪出了幕后主使,你便能依此向陛下请功,并且能够为关陇贵族们谋取利益,继续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支持你呵呵,赵国公未免太过天真了一些,回头看看吧,跟随你的队伍已经越来越少,今非昔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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