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听聂凿的笑声分明大局在握,结果竟落得个坠崖惨死的下场,为什么?
话太多了。
有说闲话的功夫,做什么事不会得逞啊?偏偏磨磨叽叽拖延时间给人喘息反杀的机会,聂凿是被自己作死的。
亲眼目睹两个人死在自己面前,霍权醒来时还觉得后怕,他眼睛极慢地先睁开一条缝,偷偷瞄了眼,狭小的眼缝中,只有冬青那张英武的脸。
他舒了口气,慢条斯理地睁眼坐起。
暮色笼罩,屋里光线略微昏暗,窗台摆着的两盆菊花光泽都暗淡了下去,霍权低声唤,“冬青。”
窗户开着,秋风肆意入室,霍权感觉有点冷。
冬青忙转身拿衣服伺候他穿衣,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老太太心口有疾,情绪激动就容易出事,大夫叮嘱她静心修养,无奈老太太闲不住,最爱四处串门,类似的事发生过好几次了。”
说到这,他觑视着霍权神色,沉沉道,“人死在咱们府邸,但不是咱们害的,大人若嫌晦气...”
霍权隐隐感觉接下来不是什么好话,担心冬青支个惊世骇俗的招自己没法接,急急摆手,“死者为大。”
冬青从善如流,“大人仁慈。”
霍权:“......”听听,总有千百种拍马屁的办法,他父亲在武安侯面前也是这般,阿谀奉承,句句称赞,连武安侯放个屁,他父亲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句真香,他目光灼灼盯着冬青看,不敢想象他说真香两字时的神情,见冬青展开青色竹纹长袍候着,他瞳孔震了震,颤巍巍地接过,“我自己来吧。”
闻言,冬青毕恭毕敬地退到边上,掏出火折子,点亮灯罩里的烛台。
光线霎时明亮起来。
霍权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又问,“老太太为人如何?”
“老太太心肠歹毒,因儿媳妇娘家出事怕受牵连就把人推入河中淹死了事,待底下庶子庶女更差劲,府上好几位庶女都被她当玩物送了出去,盼她死的人不在少数...”半日功夫,冬青把老太太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用的是不入流的手段,但效果极好。
“她家里人没来闹吧?”霍权担心。
冬青冷哼了声,也得他们有这个胆儿。
上次来府里闹的二老爷还在牢里待着呢。
不想坏了自家大人的心情,冬青道,“没有。”
霍权吐出口浊气,“那就好。”
说话时,霍权已经穿好了衣服,冬青动作更是利落,眨眼的功夫已将灯罩悉数点亮,房间亮如白昼,衬得霍权脸色红润有光,他站在镜子前,木然的望着这张脸,说来也怪,前两次霍权只觉得好看,这次似乎看出点别的来,比如这双眼,眼眸黑沉,凌厉阴冷,不眨眼时看得人心里发毛,霍权不敢看久了,背过身找话说,“冬青,明日请先生去城郊找个风水宝地。”既是重新活了,总得为以后打算,霍权没忘记自己尸体还在山林里呢。
冬青应是,“大人想建别庄?”
霍权哑然,片刻,实话说,“建坟。”
冬青恍然,满朝文武,惹他家大人不爽的人不在少数,冬青粗略地盘算了下,心里没底,“建几座?”
“一座。”
“一座?”冬青错愕,是不是少了点,想到什么,他如醍醐灌顶,“奴才这就去安排。”
犹记得大人刚进御史台,其他御史冷眼嘲讽朝纲不正,奸臣都能招摇过市了,大人当时就说无论官任几品,念在同朝为官的情分上,哪怕他们犯下诛九族的罪都会帮他们收尸,看来大人要兑现诺言了,就是不知谁先住进去。
冬青退下,退到门边时想起还有事没禀告,又言,“大人,给煜少爷启蒙的夫子奴才已经找到了,就在前院住着。”
聂煜已经四岁了,家教严明的人家孩子三岁就开始启蒙了,无奈大人回京后政务繁忙给忘了,还是聂煜自己找冬青说他要读书冬青才想起这茬,夫子是按照聂煜的要求找的,冬青觉得有问题,“大人可要见他?”
霍权张嘴就要拒绝,又被冬青沉吟的目光吓住,惴惴道,“那我随你去见见。”
“......”这话似乎不符合自己目前的身份,霍权干咳了声,补充道,“再去看看煜儿。”
冬青提着灯笼在前,霍权在后,天黑着,走廊的灯笼随风轻晃着,霍权频频回眸看,仿佛身后有鬼追似的,冬青注意到他的动作,落后两步,走去了他身后,霍权心下稍安,出于答谢,他说,“冬青,人前好说些话吧。”
没准能活得久点。
冬青面无表情,恭顺地应了声,“是。”
夜风微凉,树的影儿在墙上东摇西晃,晃得霍权脊背生凉,眼睛不敢乱瞄,提着心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聂家是四进的宅子,聂凿住在主院,穿过月亮形的拱门就是前院,还没入院,就听到屋里传来聂煜稚嫩软糯的声音,“夫子,你看我写得怎么样?”
“煜少爷天赋极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咯咯咯...那我再写...”
两人似乎很聊得来,聂煜被夸得连连大笑,笑声清脆爽朗,霍权不急着入院,而是在拱门外听了会儿墙角,冬青站在他身后,随着屋里笑声响起,他脸色就阴沉几分,“大人,奴才办事不力,竟将这种沽名钓誉的人引进府,这就去把他打发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煜少爷不过四岁,跟着这种人很容易就学坏了。
见他面笼罩寒霜,宛若夜风逼人,霍权下意识地拉住他,“我...我去吧。”
白天府里才死了人,霍权不希望府里再死人了。
“你去办我交代给你的事。”
冬青顿足,眼底恢复了平静,“是。”
待冬青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霍权这才低头看刚刚抓过他的手,僵硬得失去了知觉...不敢相信,自己竟反抗了聂凿手底下的人,哪怕知道冬青没发现自己不是聂凿,但他仍吓得后背冒汗,夜风吹来,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他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如此反复片刻,躁动不安的心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不知聂煜写了什么,夫子又称赞连连,霍权低头整理好衣衫,深吸口气,不苟言笑地跨进了门。
灯火通明的屋里,聂凿白皙的脸成了花猫,满是墨渍,衣襟袖子也沾了许多,他没有任何察觉,站在椅子上,双腿叉开弯曲,双手握着笔,斗志昂扬地将笔落在纸上,然后站直,得意地喊,“夫子,再看,这个字怎么样?”
微黄的光下,夫子驼着背,极其认真的低头细看,随即拍手,“好,好。”
顺着他的目光,霍权看了眼聂煜刚写的字,嘴角抽搐,说字都是抬举聂煜了,那就是个点,黑色的点,难为夫子夸得出口,霍权自叹不如,见聂煜眉开眼笑地准备换纸张再写,霍权适时出声,“煜儿...”
心虚气短,声音并不大。
“爹爹。”聂煜喊了声,跳下凳子就朝霍权跑了过来,走过的地尽是袖上滴落的墨,他抱住霍权大腿,仰着脑袋,如黑曜石的眼珠亮晶晶的,“煜儿会写字了,煜儿念给爹爹听。”
聂煜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就是脸太脏了,霍权弯腰,掏出手帕轻轻擦他的脸,“好。”
蹭蹭,聂煜转身跑开,拿起桌上厚厚的纸,有顺序地放在地板上,从右往左念给霍权听,“御史台聂凿足智多谋,秉公据实,拨乱反正,溯本清源,良臣也。”
霍权:“......”也太能睁眼说瞎话了吧。小小年纪就正恶不分,长大还得了?
“爹爹,写得好不好?”聂煜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将纸张摆放整齐,笑得像院里绽放的菊花,绚丽夺目,霍权没有回答,侧目看向双手交叠于胸前,颔胸驼背的夫子,“你教的?”
声音清清冷冷的,夫子屈膝跪地。
“不是夫子教的。”聂煜爬起,挥了挥滴墨的袖子,抢先回答,“是煜儿自己想到的。”
“秦伯伯不是说爹爹是奸臣将来会受世人唾弃吗?煜儿问过了,史书是史官写的,煜儿做史官,就能让爹爹声名远扬,名垂千古了。”
霍权:“......”武安侯都不敢这么想。
真真是出身牛犊不怕虎,贿赂史官不成就自己做史官篡改历史,霍权对聂煜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看纸上乌漆麻黑的点,哪儿是点,分明是小家伙的狼子野心...孝心。
霍权不能让聂煜这么做。
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做奸臣。
等自己的尸体入土为安他就辞官归隐山林,平平淡淡的过完余下半辈子,见小家伙志得意满,他弯腰抱起他,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史官要有史官的气节,怎么能乱写呢?”
聂煜似懂非懂地低头去看地板上醒目的‘大字’,“达到目的不就行了?”
霍权:“......”
听听,这话不就是奸臣处事准则吗?不折手段也要达到目的,霍权气弱,感觉怀里的人沉甸甸的,软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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