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斗志昂扬,殊不知藏在角落不停喝茶压惊的张御史在看到霍权删过的折子后脸上血色全无,他想过睚眦必报,没想到竟如此狠辣,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罗忠。
京官巡视州府招致知府暴毙是何等严重的事儿,这封折子呈到皇上跟前,罗忠别说身败名裂,恐怕想活命都难。
他艰难的抿了下唇,眼里尽是犹豫,“会不会太狠了点?”
罗忠在时不曾苛责为难过他们,相反,偶尔他们以权谋私做了些不适宜的事他也尽量睁只眼闭只眼,御史的生活举步维艰,罗忠如果公正无私,他们头上的乌纱帽早就保不住了,莫名的,张御史良心上过意不去,为罗忠说好话,“把章州知府的死怪到罗大人身上是不是太强词夺理了。”
雨雪轻轻飘到瓦片上,桌上的茶冒着热气,其他御史齐齐侧目,有些懵的说道,“不是张御史提议添上这话的吗?”
要不是张御史记忆好,他们都忘记还有这茬了。
张御史:“......”他后悔了不行吗?跟着那位四品御史就是玩火自焚,比起似锦前程,命好像更重要,然而看着其他御史困惑不解的眼神,他不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看到的,白着脸,挣扎道,“罗大人和咱们无冤无仇的,这件事毕竟没有证据,贸贸然...”
其他御史打断他,“凡事有聂大人,他既只弹劾这个,必然已有万全的准备。”
张御史如鲠在喉,他哪儿晓得聂凿来势汹汹连吏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啊,嘴角牵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依你们说的办吧。”
罗忠能不能保住官职就看他的造化了,想到自己提及的这件事,张御史只能硬着头皮和罗忠撕破脸了,与其他御史说,“此事既由我而起,明日早朝就让我出列弹劾罗大人吧。”
在霍权的名单里,罗忠官职似乎是最低的,这次他弹劾了罗忠,下次弹劾其他人就轮不到他了吧。
同僚相残有辱体面,其他御史乐见其成,假意安慰他,“有劳张御史为咱御史台扳回颜面,咱能力低微给御史台蒙羞了,张御史放心,这次你出了面,下次就咱冲锋陷阵...”几位御史心里盘算得好,没有比弹劾以前的上级更遭百官唾弃的事儿了,张御史垫了底,他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张御史怎会看不出他们心里想什么,懒得解释罢了,就他来看,往后谁的日子更难过还不好说,聂凿那人野心勃勃,不折手段往上爬不知要踩踏多少人的尸体,几个御史不想死只能乖乖听话任其摆布,弹劾户部左侍郎,兵部振武将军,吏部尚书...
张御史冷哼,弹劾谁不是死啊。
相较而言,弹劾罗忠真的太轻松了。
面对几人的虚情假意,张御史倒是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来,“哪儿的话,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一切职责所在罢了。”
其他御史纷纷拍马屁,“不愧是张御史,在下惭愧,在下惭愧啊。”
张御史无心说太多,只道,“诸位御史帮忙查查和章州有关的卷宗吧。”
章州是大楚银矿所在,朝廷派有重兵把守,罗忠巡视章州是先皇授意,那年大批官银不翼而飞,有人弹劾京官与当地知府勾结私吞了银两,弹劾之人列了串名单,六部的人都有牵涉其中,先皇震怒就派了罗忠这个御史前往章州巡视情况。
罗忠去章州数月,只带回章州知府暴毙线索中断的结果,先皇勃然大怒,照着名单的人名发落了好几人,张御史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罗忠回来后魂不守舍很长时日,尽管他伪装得很好,张御史还是发现了,为此他还派人跟踪过罗忠,据说罗忠经常去东市的茶铺小坐,可就在章州知府暴毙事件无疾而终后,茶铺关了门,罗忠再没去过。
里边要是没鬼张御史说什么都不信。
因此在看他们写折子时鬼使神差补充了句,偏偏就入了那位御史的眼,张御史不知该说自己敏锐还是迟钝。
或许,即便没有他添的最后两句,聂凿也会拿旧事弹劾罗忠也说不定,聂凿那人心机深沉,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瓦片的雨慢慢变成了鹅毛般的雪,张御史派人把卷宗室把五年内章州的所有卷宗室拿来,尽管他们为权贵折腰弹劾的都是些作风问题,在局势明朗前不会轻易站队把人往死里弹劾,但防止皇上追究他们督查不力明哲保身不尽责,他们会未雨绸缪,比如弹劾谁时会把弹劾过的事儿详细记录好,方便将来查阅,据说前朝就曾出现过鱼肉百姓的奸臣夺权而言官毫无察觉的情况,简直是奇耻大辱。
当朝设立御史台肃正纲纪意在监察百官言行,他们若失职,恐怕会落得前朝言官同样的下场。
想想前朝建国时,言官地位何等崇高,普通六品言官敢批帝王昏庸不振无所作为,批得帝王见言官而生畏,在言官们的努力下,前朝出了两位勤政爱民的帝王,文武百官齐心协力,四方太平,无任何小国敢于挑衅,哪晓得后来的帝王听信谗言,认为言官势力过大威胁皇权,将当时最有威信的言官抄家处死,为其求情说话的言官通通被判入狱,五年光景,言官人数骤减,斗志大不如从前,等大奸臣起兵造反直逼皇宫时,皇帝才有些后悔了...
仅仅也是短暂的后悔,平息这场叛变后的皇帝非但没认为自己过度打压言官有误,而认为言官监察不力,又下令处死了两个言官。
言官凋零,皇帝昏庸,前朝这才渐渐走向了没落。
有前车之鉴,御史台设立之初,最高御史就要求详细记录好弹劾事件,无论情况是否属实,弹劾的话说出口就要落在卷宗上,哪怕没有查到任何证据,也好过将来出了事皇上怪罪他们办事不利,故而要想从章州卷宗里挑出事儿并不难。
难的是事情复杂,根本不知道哪些有关联,加上天冷,几个御史坐了会儿就坐不住了,鼓励张御史再接再厉,自己则偷偷出去躲清闲。
张御史气得嘴歪,又不好多说,硬是翻卷宗翻到半夜,卷宗撒得到处都是,经过他精心筛选,发现真有两件事和章州知府的死有关,具体情形还得问问霍权,他整理好卷宗,拿着纸张就要出门,突然,门从外面开了,冷风吹灭了灯罩的光,屋里漆黑一片。
张御史大惊,“谁?”
霍权这觉睡得不好,梦到自己冷冰冰的躺在后山,有个黑漆漆的人影罩过来要杀他,他不敢动,大声扯着嗓子喊,可不知为何,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看黑影越来越重,他怕得眼泪打转,“救...救命啊...”
倏然,他睁开了眼,滚烫的脸上满是汗和泪。
守门的冬荣听到他的呐喊,啪的声踹开了门,疾步走到床前,戒备的盯着四周道,“大人,怎么了?”
自从城郊埋了四口棺材的消息传出去后霍权就心惊胆战的,夜里要人守着才敢入睡,因他胆小浅眠,不敢把人安排到里屋,冬荣他们守夜都是在外面的,听到冬荣的声音,霍权抬手挡住了伸过来的烛台,结巴道,“没...没事。”
见他满脸是汗,冬荣搁下烛台,扶着霍权坐起,转身给霍权倒茶,问他,“大人是不是梦到坠崖的事儿了?”
跟着大人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这么怕过,冬荣想当然的以为霍权梦到那晚的事情了,说来也怪,管家说他偷偷派人查过那晚露宿的女子,好像并没有能把大人踹下崖的人存在,管家怀疑有人乔装打扮故意刺杀大人的,只是大人没有察觉罢了。
又或者察觉到了,故意不想提的。
为什么不想提?要不时机未到,要么另有打算,无论哪种,他们都要配合。
尽管他觉得大人没有这种深沉的智慧,不过管家说有就有吧,只要大人无事就好。
接过水,霍权咕噜咕噜灌了两口,梦里的黑影太过真实,到现在都心有余悸,因此没有回答冬荣,冬荣似乎没想听他回答,自顾往下说道,“日后冬荣寸步不离的跟着大人,必不会再让大人置于险境了。”
霍权敷衍的说了句,“到时候再说吧。”
醒来就睡不着了,霍权让冬荣拿本书来,这些天翻了太多卷宗,脑子里乱糟糟的,御史台的卷宗记载混乱,仿佛听到哪儿记哪儿似的,长此以往不是法子,御史台负责弹劾百官肃正纲纪,罗忠做事严谨但弹劾的多是入朝不久根基浅的官员,而官职高的则少有记载,比如父亲曾被弹劾明明有迹可循的事落在卷宗上就几笔带过,翻来翻去都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不怪皇上骂御史台不作为,这么下去,御史台恐怕连存在的必要都没了。
以前不想做官就算了,现在想做官就得好好做,放任御史台这么懒散下去,御史台早晚会被取缔。
想到自己辞官没能如愿就算了,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想做官似乎也岌岌可危,霍权脸上愁云惨淡的。
洗刷身上的奸臣名声不容易啊。
看了会书,霍权又睡着了,等他醒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院里白雪皑皑,院墙的瓦片上缀满了积雪,意识还未回拢,外面就响起了老管家特有的沙哑嗓门,“大人,大人...”
声音还有些远,但霍权脑袋已经开始疼了。
“大人。”老管家举着手,声音抑扬顿挫,背着他的冬荣健步如飞,提醒他,“大人夜里被噩梦惊醒,恐还没醒,管家要不要小点声?”
老管家自顾扬着头,霜白的眉似乎覆了层白雪,另外一只手拍着冬荣肩膀道,“走快点,我有要事禀告。”
霍权起床时,老管家已经到了,他趴在冬荣后背上,气喘吁吁地喊,“大人,大人,大仇得报啊。”
霍权:“......”
“张御史弹劾罗忠谋害前章州知府掩盖罪证,刑部大理寺请求彻查此事,大人,你的仇总算报了啊。”
霍权:“......”
此事与他何干?
等等,罗忠谋害前章州知府?这折子他好像很熟悉啊...霍权有些不敢相信,“还弹劾了罗大人什么?”
老管家眯着眼,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哪还需要其他,这件事就够罗忠吃不了兜着走了,儿子没了竟跑到咱聂府来闹,真以为聂府会怕他?”
霍权:“......”他很想知道,到底谁给老管家的勇气让他不把罗忠放在眼里的?罗忠怎么说也是三品侍郎,官位在他之上呢。
“大人,张御史是你手底下的人,等罗忠罪名坐实也有你的功劳。”老管家拍着手欢呼,“哎哟,我家大人真的出息了,去受夹缝气的御史台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真的是小姐保佑啊。”
霍权:“......”
他什么都没做啊?
这几日积攒的勇气又濒于崩塌的边缘,霍权害怕,害怕真如老管家所说....又被迫升了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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