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我是《玲.珑》的编辑夏春秋。”
夏春秋主动介绍自己, 姜翎微微点头, 顺着她引的方向落座。
对面坐了一个人, 二十七八, 戴着金丝边眼镜, 斯文体面,西装里的白衬衫扣到最上一颗纽扣,偏偏眼尾有颗泪痣,平添几分风流。
“我是季淮生。”
服务于女性的杂志《玲.珑》的主编其实是个男人, 声音颇为温和。《玲.珑》也不仅仅局限于女性受众, 在年轻男女、学生之间同样受欢迎。
这边是个小包间, 隔音很好,说话音量只要不是太大,外面就听不见。
“云先生,您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很多。”
季淮生说话时带着笑意,泪痣愈发生动。
姜翎歉意一笑,珍珠低声道:
“我家小姐不能说话,只能用纸笔与你们交流。”
不能说话?那就是哑……
夏春秋原本诧异云中君的沉默, 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季淮生同样如此,想到她失了声音, 心中竟生出一些隐痛。
无瑕美玉,隐有裂痕。
夏春秋与季淮生再开口时,都会避过这一点,怕令姜翎不适。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表达, 我已经很幸运了。”姜翎这样写道。
在这个大多数平民不识字的年代,虽然她不能说话,但能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想法,已经十分幸运。
一些不识字的哑巴,也许连名字也没有,仅仅是作为其他人口中的“哑巴”活着。假如一个人身有残疾,旁人总以他的缺陷来称呼他,比如,瘸子,跛子,瞎子,哑巴。
在别人眼中仅仅是特征,就像王麻子,李癞子。对于真正身体有缺陷的人来说,是一种平静而麻木的残忍。
“还请两位替我隐瞒身份。”姜翎写道。
即使姜翎不说自己的姓名,相信季淮生也能查到。出版是一件长期合作的事,彼此需要增进了解。未来她会写一些更深刻的内容,如果暴露真实身份,可能会面临暗杀。
“云先生放心,我们绝不会泄露您的信息。”
有些人喜欢公开发表,名利双收,也有少部分人不愿暴露身份,季淮生非常理解,他神色真挚:
“云先生您的文章真的写得太好了,仿佛真有这样一座玫瑰园,那些人也都真实活在玫瑰园里,我非常迫切想看到下文。”
“新稿三万。以后每月三万,这样可以吗?”姜翎写道。
如果是其他作者,三万的确已经足够,但《玫瑰园》三万字根本不够看!就算看得再慢,一下午也看完了,根本撑不到晚上。一个月才三万,什么时候才能看完?
一想到这里,季淮生心里一阵绞痛,恳切道:
“《玫瑰园》兴起后,势必会有模仿您文风的作品出现,一旦对方先写完,《玫瑰园》会受一些影响。”
“在不影响质量的条件下,您能多写一些吗?”
文坛不缺风骨志士,也有不少蝇营狗苟之人。
有人看出商机,势必会写个类似的作品,再请人吹捧一番,鼓吹名家著作《xx》力压《玫瑰园》,xx新书竟比《玫瑰园》更胜一筹等。即使那些作品比不上《玫瑰园》,也非常能恶心人。
“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季淮生还没说完,就发现云中君在纸上写每月五万。
多了两万!竟然有讲价的余地!
季淮生十分惊喜,不少作者都喜欢拖稿,恨不得每月写得少点少点再少点,没想到云中君居然这样好说话,直接涨了两万字!
“您不要着急,写出一个好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季淮生心里却在想,要是她一天能写一万就好了。
手写文稿,破费心力。有些字句更要反复斟酌,《玫瑰园》氛围营造得太好,后续如果崩盘,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姜翎微微点头。
“如果您在创作方面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与我联系。我会竭尽全力帮助您。”季淮生很想与云中君做朋友,要是能提前看到新章就好了。她绝不超过二十岁,分明年纪不大,却有双清澈明净、冷静观察一切的眼睛。
他曾经猜测过云中君的年龄,至少二十五,甚至三十多岁。《玫瑰园》对人性剖析得如此深刻,将每个角色的反应都写得栩栩如生,应该阅历不凡,等看见真人时,疑虑顿消。
世界使她寂静,也赋予她独一无二的灵气。
“同在一城,可以相互照应。云先生如果有空,可以参加一些聚会,或许可交一二挚友。”最好是我能成为你的挚友,季淮生这样想着。
“有空会去参加。”姜翎没有推辞。
接下来又谈了关于插图、稿费等内容,非常融洽。
《玫瑰园》每月五万字,季淮生觉得这对云中君是一种压榨。这样勤奋的云中君值得更多银元,稿费从原来的千字十银元调成千字二十,等《玫瑰园》完结,单独出书,稿费再另算。
谈话以季淮生为主导,夏春秋在一旁补充,提笔记下关键的内容。最后她写了一纸合约,一式两份,季淮生先签上名字,姜翎签上笔名“云中君”。
“若有聚会,我提前给云先生写信。”
中途三人各点了一杯咖啡,姜翎喝了一口,没想到这里是用咖啡豆磨的,没有加奶加糖,苦得非常正宗。
面无表情,努力平复心中的苦涩。
季淮生见状,偷笑,被她看见了。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等季淮生和夏春秋离开,姜翎和珍珠面对面坐着,这时终于能请珍珠喝一杯咖啡。
谈话的时候,珍珠坐在一边等,始终保持安静,连脊背都挺得笔直,就怕给小姐丢份儿。
“谢谢你陪我出来,今天辛苦了。”
珍珠辨认姜翎写的字,笑道:
“小姐,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真的太高兴了,太骄傲了!”
“只要想到小姐这样厉害,就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小姐还带我喝咖啡,叫府里人知道,不知道多羡慕。”
“不过珍珠不会说出来的,万一别人知道小姐有钱,来谋害小姐就不好了……”
姜翎示意她多加两块糖,珍珠尝了一口后,眉头皱起。想到价格,细细品味,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手工磨出来的咖啡有种奇异的香味,与店中氛围十分相称,优雅,浪漫,香淳。喜欢的人,日日一杯。不喜欢的人,皱眉也喝不进去。
珍珠继续加糖加奶,总算调成可以接受的味道,全喝完也没有尝出什么滋味来。在她眼里,喝咖啡也是有钱人奇怪爱好中的一种。
回去的路上姜翎还带珍珠去照相馆拍了几张照片。姜翎三张,两人合影一张,珍珠单独一张。照片比咖啡更能叫珍珠开心,回去的路上,一想起这件事就会笑,姜翎看见,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最近戚无恙非常忙,在组建商会,以戚家的财力,拿下商会会长位置一点问题都没有。
姜翎不出门时,也没有信向外寄,戚无恙想找个借口上门都想不出来。
第一次交的三万字手稿,赚三百银元。第二次的三万字,赚六百银元,共有九百银元,票据都在,可以去戚家的洋行取银元。一本书还没有写完,几乎就赚了一套房子。如果有本不错的著作,能活得很宽裕。
季淮生拿到新稿后,车也不开了,坐在驾驶座,直接开始看,才看了两页,与他同行的夏春秋就催促道:
“您专心开车,我帮您拿着,等到了出版社,您继续看。”
“好的。”
季淮生嘴上答应,手却不松,眼睛死死盯住手中稿件,两人僵持住。
“您先在这里看完?反正也用不了几个小时。”夏春秋以退为进。
“你先收着。”
季淮生一路用最快的速度开到报社,一回去就把稿子要来,继续看。
夏春秋才看了一个开头,意犹未尽,争不过自家主编,也不好凑过去一起看,只能干看着。
当主编真好啊。
其实云中君身边那个小丫头才是最幸福的,每日都能看到新的内容。
“乔迁新居,宴请亲友。”
“人人都对林家的玫瑰园赞不绝口,一开始林祁文有些心虚,怕有人知道那只是一纸租赁契约。称赞的人太多,他渐渐遗忘了这件事,与人碰杯时,神采飞扬,仿佛真拥有了这座漂亮浪漫的庄园。”
“庄园里的玫瑰不但是爱情的象征,也能充实面子、抬高身价,只要拥有它,瞬间就能成为一位财力雄厚且优雅浪漫的绅士。”
“林静秋对玫瑰园并不像家中其他人那样喜欢,她曾爱过这样热烈馥郁的鲜花,在丈夫死前……”
林家的大女儿原本因为丈夫的死郁郁寡欢,仿佛失去了欢笑的能力,她却在玫瑰园里找到了一些礼物。每次都藏得十分隐秘,是她与丈夫私下说过的小惊喜。
台灯内壁的情信,藏在树洞里的口琴,房间衣柜夹层里的高跟鞋,连鞋码都与她一样。但她确信丈夫已经死了,尸体葬在陵园。
三小姐的军官男友对温柔忧郁的大小姐林静秋一见钟情,悄悄接近,林静秋发现他与自己的亡夫认识,虚与委蛇,开始查丈夫的死因。
二小姐的未婚夫迷上了舞女,二小姐想解除婚约,两边家长都反对。
最小的那位林小姐想做侦探,二姐夫迷上舞女的事,就是她查出来的。最近她又发现父亲、大姐、三姐夫各有秘密……
玫瑰园的原主人再度出现,暗中窥伺。
林四小姐隔着彩色玻璃,往外看,发现玻璃外,也有一张脸。
戛然而止。
令人头皮发麻的惊悚感,安排地恰到好处。
阴暗,诡秘,虚伪的现实。
已经消失、正在萌生的爱情。
含苞、盛放、枯萎的玫瑰。
交织成传世名作,引诱人继续看下去。
即使看完了更新,却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不仅没有填满之前的空虚,反而更加渴望下一次更新。
季淮生看完,点燃一支烟,袅袅烟雾,绕在指间,心里在想,怎么提前要到手稿。
这个月的量都看完了,之后这些天要怎么办?
夏春秋开始沉迷,季淮生想再看一遍,不忍打断这位勤劳的编辑,最终把上期《玲.珑》拿起来,重看开头。
“最后吓我一跳,那是谁的脸?”
“我也想知道。”季淮生把烟摁熄,与夏春秋对视,两人一同陷在深坑里。
“赶紧出下一期,我觉得下下期的销量一定会爆。”
季淮生现在就想拉更多人入坑,未来一个月,他大概会思考同一个问题,那张脸是谁的脸。
大家一起躺平吧。
季淮生露出贤者的笑容。
看完那瞬间,仿佛得到了满足,又变得更加空虚,很适合抽一支烟。
————
中秋佳节,月圆之夜。
谢家妹妹们期待已久的宴会终于到了。虽然谢家两位少爷有假期,但时日太短,他们打算去游览当地的名胜古迹,不回家了。
今日请到了温如玉唱戏,他有新戏要上台。
姜翎穿着深色方领高腰宫廷风连衣裙,暗红丝绒恰好点缀袖口、裙摆,露出漂亮的锁骨,长发松松盘起,除去一对珍珠耳坠,只有发间的黑□□纱小礼帽。
黑纱半遮着脸,有种朦胧美态。
不止一人戴这样的网纱礼帽,戚无恙却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姜翎。
“姜小姐,好久不见。”
戚无恙径自走向姜翎,只觉得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很久。
“最近如何?”戚无恙发现姜翎并未声张云中君一事,于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说。
只是偶尔和人聊起《玫瑰园》,对方见他喜欢,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叫他心中欢喜。
姜翎点头。
这样的宴会,不能带珍珠参加。今日姜翎与谢家妹妹们同行,手中提的小包里,装着纸笔。
她只是来吃瓜的,若无意外,应该用不上。
“看你清减了些,写作是否很耗心力?不用那么着急,你现在还小,徐徐图之……”
才过去没多久,《玫瑰园》的新章就出了。
她是否熬夜写稿?云舟又不擅长小说,她在这方面已经超过了云舟,实在不必这样辛苦。上次见她试衣服时,腰身正合适,今日一看,松了两寸。
戚无恙声音并不大,仅仅只有姜翎能听见。
“你不用写,我说,你听就好。”
这样的场合,姜翎拿出纸笔写东西,会吸引许多视线,然后她就会成为众人口中的话题。
不如与她说两句话,就放她进人群。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走来,双目细长,说话腔调与常人不同,一听就知道是岛国来客。
“戚君,看来你也不像传言中那样,不近女色。”
又看向姜翎,目露欣赏之色,问道:
“这位漂亮的小姐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好友的未婚妻。”
“冒犯。”他腔调略有些歉意,但眼神却十分肆意,仿佛在称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小泽君,上次的事还没谈好,不如移步?”戚无恙心中不喜,面上冷意更重。
“好。”
两人离开时,姓小泽的男人还深深看了姜翎一眼,意味深长。
“阿翎姐姐,你要不要先回去?”
“那个人很不好相处,已经取了好几任妻子,看见年轻漂亮的女子就会抢进府。”
谢家妹妹们都很担忧姜翎的安危。
不怕明面上怎样,就怕他暗地里动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姜翎已经打算溜了。
“你是否遇到了麻烦?”季淮生远远就看到了云中君。
许多人都知道,越云舟有位不能说话的未婚妻。稍稍了解上层社会的绯闻八卦,都能猜到她是谁。
“您是?”谢四小姐看向季淮生,眼前一亮。
这个男人看起来好绅士,比戚无恙好多了。
“季淮生。”
“是《玲.珑》的季淮生吗?”谢四妹妹问。
季淮生微微点头,周围是一片少女压低的惊呼。
这位主编十分有才,是读书沙龙的主办人,曾在国外获得多个学位,有一长串头衔。
最关键的是,他如今没有妻子。
未婚妻在他出国留学期间病逝,季淮生孤守至今,一直没有寻找伴侣的意思。
“之前小泽原太问了阿翎姐姐的名字。”
“不用担心。”季淮生神色愈发温和。
等他离开,不知谁说,季淮生的未婚妻小名叫阿玲,还有不少附和声。
一时间,谢家妹妹看姜翎的眼神十分怪异。
有些同情,欲言又止。
姜翎知道她们误会了,也不方便解释,只能任由这个误会扩大。
音乐响起,舞会开始。
灯光迷离,人影交错。
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宴会上光明正大邀请心仪之人共舞。
季淮生向姜翎走来。
不少人在观望姜翎的答复。作为越云舟的未婚妻,她是否会拒绝?
难道季淮生,将姜翎看作他逝去的未婚妻?
毕竟以往这种场合,季淮生可从来不会下场。
戚无恙同样看到了这一幕,他知道姜翎是云中君,便猜测姜翎与季淮生认识,要是姜翎顾忌这层关系,是否会同意季淮生的邀请,与他跳舞?
不行,云舟绝对不能戴绿帽子!
戚无恙匆匆结束与小泽原太之间的对话,正要过去,转头发现小泽原太紧紧跟在他身后,还颇有兴味道:
“戚君想请那位小姐跳舞?”
“不,我想请小泽君跳舞。”
戚无恙面无表情,俯视小泽原太。
这么喜欢跟着我,那就一起跳舞吧。
反正你这么矮,跳女步正好。
“戚君说笑了,不如我为你找一位舞伴?”
“小泽君说笑了,我不想同其他人跳舞。”
“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小泽原太搭上戚无恙的肩。
戚无恙瞬间拳头又硬了。
另一边,姜翎与季淮生坐在一边,并没有下场。两人都看到了场中怪异的一幕。
姜翎心想,戚无恙可真会玩啊,他该不会真的喜欢越云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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