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实习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路灯已经点亮了整条街。
谢磊伸了个懒腰抱怨:“妇产科还真是神经病,又不可能让我们留院,哪儿来的脸抓我们干活到这么晚。连顿晚饭都不包,贼几把不要脸,免费的苦力往死里头折腾。对了,叶颂,你面试怎么样啊?”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穿着浅蓝色条纹T恤衫的女生脸上,期待着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消息。
叶颂勉强笑笑:“不怎么样。”
旁边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你的笔试应该是第一名吧。你那成绩可以横扫千军,哪个学校不敢报啊?”
说话的男生被谢磊狠狠踩了一脚,疼得龇牙咧嘴。
“不管了。”自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谢磊赶紧转移话题,“走,我们去后街吃顿好的吧。他家的鲶鱼粉条真是一绝。”
叶颂捏了捏口袋中的手机,朝一块儿实习的同学欠了欠身:“你们去吧,我得给我妈打个电话。”
这明显是托词,跟亲妈打电话能用几分钟。
不过既然她没心情,大家自然不会勉强她。谢磊还笑着夸奖了句,真是孝顺女儿。
叶颂朝同伴们挥挥手,等到人走远了,她摸出口袋中的手机,足足叹了三口气之后才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妈,你能不能给我打五百块钱?”
话筒那头的母亲老大不高兴:“怎么又要钱?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一天到晚伸手朝家里要钱。同样是上大学,你看楼上的老陶家的,就没伸手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人家过年还给爹妈买新衣服呢。我真是命苦哦,我都黄土埋半截了,也没这个福气。”
“专业不一样,我哪有时间打工。”叶颂没能憋住,“你怎么不说我大学学费全免呢。”
她硬生生地压下了后面的话。如果不是这样,当初父母哪会让她上大学。养了她18年,弟弟的奶粉钱还指望她去挣呢。幸亏那时候医学招生艰难,他们学校这一届的医学生都免学费,否则她上个屁大学。
于母怎么愿意承认,漂亮话谁都会说:“也没讲不让你上大学,又不是不能申请助学贷款。你要是学了金融会计什么的,现在不已经出来挣钱了。上这么多年,都实习了,居然还拿不到一分钱。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养小孩多贵。你弟弟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双语小学一学期学费两万五,我跟你爸的工资才多少?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都不懂事?”
叶颂捏紧了手心,声音发涩,打断母亲滔滔不绝的抱怨:“算我借你的,行吗?我找到工作马上还你钱。”
母亲像是发现了突破口,立刻强调:“你找什么工作,在哪找工作,赶紧回家来是正经。我跟你说,那个小宁他妈还想……喂——”
叶颂挂断了电话,死死地捏住了手机。纵使是只花八百块的旧手机,她现在也没有砸了它泄愤的资本。
手机通讯录里头名单漫长,可从头翻到尾,她依然没找出合适的借钱对象。三月份,正是大家漫天撒钱求前程的时候。
只是没钱的话,她怎么去参加招聘会呢。为了考研,她已经错失了上学期十一月份的招聘时机,现在再不动起来就更加没希望了。
之前在学校图书馆勤工俭学攒的钱用到现在,只够这个月的生活费。她不想欠花呗,因为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穷人的生活没有肆意的资本。
叶颂缓缓地深呼吸,安慰自己,先回去完善简历吧,找工作起码得投简历。
尽管她知道,投出去十份简历,起码有七八份会被直接丢到垃圾桶里头。
本科生不值钱,医学本科生更是连姓名都不配,想留在大城市比登天还难。
可她不想回家,从家里出来之后,她就没想过再回去。她早就清楚那不是她的家了,从弟弟出生以后,她就成了多余的人。
或者一开始,她就是多余的,父母被迫忍耐了她18年。
前面公交车停靠站,车灯照亮了旁边宣传栏上的标语:“二胎政策好,我要生二宝。一个太少,两个正好。一个嫁人,一个养老。”
看,多好啊,生个大女儿养小弟弟,一举双得,简直美妙。
要是大儿子养妹妹?疯了,家里没矿,为什么要祸害儿子?
感谢伟大的计划生育政策,好歹还让她在家里当了18年的人。
叶颂微微地笑,嘴角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轻轻啐了口,不婚不育保平安。
她深吸口气,烦躁地踢了一脚,不想竟然命中了个不知道被谁丢在路上的易拉罐,砸到了旁边的绿化带。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吭,绿化带旁的阴影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个喝醉了酒的流浪汉,胡子拉碴,三月天里头居然只穿了单衣单裤,老远就闻到扑鼻的酒气。易拉罐在他腿边打着旋儿,发出刺耳的声响,提醒别人他此刻惨状的罪魁祸首。
显然,刚才那发泄的一脚,流浪汉不幸中招了。
叶颂吓了一跳,生怕自己这一易拉罐下去,将人家踢出个好歹来。她现在真没钱赔医药费。她本能地往前头跑,试图逃之夭夭。
跑出十米之后,叶颂又不放心,唯恐伤了人家的要害闹出人命案来,又害怕这人喝高的呕吐会吸入性窒息。她小心翼翼地倒退回头,侧耳听醉汉的呼吸音,感觉还算正常之后,才松了口气。
“喂,110吗,市立医院东大门口往医学院方向去的十字路口花坛边有人喝醉了,这儿车来车往,我怕他有事。”
叶颂走到角落里头打电话,死活不敢靠近那个流浪汉,生怕被人一把抱住了腿。
110跟120先后抵达了现场,两边人马迅速交接完毕,担架抬着流浪汉上救护车。车门要关上的时候,担架上的流浪汉突然间睁开了眼,目光直勾勾盯着叶颂的方向。
叶颂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捏住了,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吓得浑身冰凉,三月天如数九寒冬,整个人如坠冰窟。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多管闲事打什么110,只要这人开口喊住她,她就完蛋了。她连120的出车费都拿不出来。
救护车拯救了她,车门关上,拦住了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车子呼啸而去。
叶颂捂着胸口,一屁股跌坐在绿化带的花坛上。她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一时间竟然涌起想要落泪的委屈。
路口有车子驶来,车灯照到叶颂的脸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赶紧跳起身,一边抹脸一边大步往宿舍走。
同寝留在医大附属医院实习的蓝晓已经保送本校研究生,真是无事一身轻,正趴在床上玩手机。听到门响,她转头看叶颂,关心了一句:“你调剂的事情怎么样了?”
叶颂考研面试被刷了。按照惯例,考外校研究生失败,还可以争取本校的调剂。省大虽然不是985,好歹也算211,在本省医学院校里头也能够勉强拿出手。
“没戏。”叶颂嗓子有些哑,侧着的身子微微往下垮,显出了筋疲力尽的倦惫,“今年本校的名额原本就已经满了。”
蓝晓“啊”了一声,替她担忧:“你再争取一下其他学校调剂呗。我看上一届有位师兄就调剂去了省人医读心内科,好的很,上班就赚钱,年终奖都有份,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大部分研究生等于医院的免费劳动力,充当住院医生干活的时候跟你谈医者情怀,提待遇你就是学生,说什么钱。
叶颂站了一天手术台,拉钩拉到腰都快断了。她顾不上换睡衣,也不想再修改什么简历,直接瘫倒在床上:“我累不动了。蓝晓,我想找工作。”
蓝晓手里头的游戏被人一枪爆了头,她差点儿没从上铺摔下来,她瞪大了眼睛:“你疯啦,叶颂,你也不看看现在就是县医院都要研究生,你别直接去规培啊,没有学历规培完了也找不到工作的。难不成你打算回老家?”
叶颂长长地吁了口气,脑袋埋进了被子当中:“不回去。我想看看有没有社区医院招人。不是说基层缺医生么。”
蓝晓倒挂着脑袋看下铺的舍友:“你想清楚没有。你到了基层真的会一辈子就交代在那儿了。收入少是一回事,你的技术彻底原地踏步了。你看看我们科进修的医生跟何主任,两人大学同班同学,据说进修老师当年妥妥学霸。就是实习的时候太实诚,乖乖实习没顾上备战考研。结果现在摆一块儿看,还是一个层面上的人吗?”
“总要找工作啊。”叶颂不肯面对朋友,声音从被子里头传出来,瓮声瓮气,“没鱼虾也行。”
蓝晓点点头:“也是,听说社区医院挺闲的。你抓紧时间看书,准备二战呗。我跟你说,千万不要放弃考研,四证合一是王道,不然肯定没前途。怪就怪整形外科的那个教授太缺德。既然有内定的学生干嘛还忽悠人去陪跑,真恶心。”
她絮絮叨叨说了小半天,没听到朋友的回应。再侧耳,被子里头居然传来了微微的鼾声。
蓝晓哭笑不得,翻身下床关了灯。
月光透过玻璃薄膜照进来,光芒又柔和了几分,温柔地抚摸年轻姑娘的脸。
第二天手机闹铃叫醒叶颂的时候,她收到了母亲的转账微信,五百块钱。
“快起来。”蓝晓从上铺探下脑袋,“看班级群没有,班长发通知了,有招聘会。过去碰碰运气呀。”
叶颂立刻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洗头。蓝晓帮她吹头发,她拍着脸上的面膜背英文自我介绍。现在社区卫生院也要求跟国际接轨。
蓝晓嗤笑:“14亿中国人都没伺候好,也不知道他们瞎折腾什么。”
“体现国际战略化呗。”叶颂艰难的给自己画眼线,试图让眼睛瞧着精神些。
昨天晚上她没睡好,眼睛都肿了,看着就跟加菲猫一样。
还是蓝晓看不过眼,拿毛巾给她热敷再冷敷,然后又涂上眼霜,可算是拯救了叶颂的熊猫眼。
蓝晓还是不放心叶颂孤身赴考,索性当陪练,跟她一块儿去了招聘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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