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虽然对于岗前培训当服务员的事吐槽声不断,但一想到所有人都要经历这个流程倒也无所谓。
可没想到太平了不到一个礼拜,院前急救班的同学们又收到了个爆炸性的消息。
没有服务培训,按照培训安排,今年事业单位新进人员除了他们院前急救的准医生们以外,其他课程表上都没有餐厅服务这一项。
消息一传过来,大家伙儿就爆炸了。这算怎么回事?明明之前答应的好好的,合着是拿话诓他们,根本就没当真。
“不行!这不是把我们当猴子耍吗?凭什么我们要伺候人?既然劳动都是平等的,那为什么他们不伺候我们?”
“对!没错,就是欺负我们好讲话,我们不干了,我们罢工。”
当天中午,院前急救班的人进了餐厅就直接吃饭,谁也不肯再当服务员。
培训中心给他们安排的班主任过来苦口婆心地劝,让大家再坚持坚持。总共就半个月的餐桌服务,现在都已经进行了一半,不要前功尽弃呀。
急救中心的新人们哪肯搭理他。他不开口,大家伙儿多多少少还抱有点儿幻想,现在班主任都说他们还要再服务一个多礼拜,那就是说要将他们当服务员进行到底了!
想得倒挺美的,当他们是什么呀?光罢工不行,他们还要罢课。
不上了,既然打算把他们培养成服务员,那他们还上什么静脉注射培训?
众人越想越火大。因为医疗资源配置的问题,本市急救中心安排的急救小组没有护士,所有的穿刺注射术全部由急救医生来兼任。原本这都是护士的工作呀。
为了提高水平,力求一针见血,大家将自己同伴的手戳得千疮百孔。现在看真是讽刺,他们图个什么啊?就为了能当好服务员吗?
罢工这件事出来以后,急救中心那位负责新人培训的科长不知道是太忙了还是故意视而不见,反正没露面。
但等到他们正儿八经开始罢课的时候,科长大概是坐不住了,总算露了脸。
院前急救班的教室一直没有换空调房,科长上讲台的时候,汗出如浆。
他一边拿着纸巾擦汗一边训斥下面的新人:“你们想干什么?我带了这么多届,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医疗卫生服务,落足点就是服务,提高你们的服务质量,才能让广大人民群众满意。”
周炎炎反唇相讥:“恕我孤陋寡闻,我只听说过医师技能大赛,从来没听讲过医师服务大赛。不知道您所谓的医师服务水平究竟是如何体现的,看我给病人倒的水是凉是热吗?要喝水自己倒!”
科长大发雷霆:“你要干什么?你叫什么名字?这个事情是不是你搞出来的?我告诉你,影响很不好!你这种态度上了工作岗位肯定是要被人投诉的,影响整个医疗环境。一点儿以病人为中心的思想都没有,你没资格当医生!”
“对,我是没资格。”周炎炎站起身,眼睛盯着对方气急败坏的脸,“我原本以为三甲医院新入职员工去长隆当服务员是笑话,是个例。但我想错了,你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医生看,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想把我们培养成医生,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医生。我永远不会成为你们想要的医生,我有尊严!我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当服务员。”
她抬起脚,从课桌后走了出去。叶颂伸手拉她胳膊的时候,也被她甩了开来。
年轻的应届毕业生脊背挺得笔直,大步走出了教室。
她带了头,后面的人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地跟着离开。
到最后,整个教室里头除了站在讲台上的科长跟班主任以外,居然连个影子都不剩。任凭领导如何咆哮,也没人卖他的脸。
事情越闹越大,领导的态度强硬的很。如果他们完成不了岗前培训并且通过考核,那就没办法上岗。
打定主意法不责众吗?想的倒是挺美的。外头找不到工作的人一大堆呢,他们要走人,那就再补招一回。
两边僵持的不行的时候,最终还是由侯主任出面帮学生们跟领导讲和。双方各退一步,新进人员写检讨深刻反省自己,领导也收回成命,继续让他们完成下面的培训课程。
至于引发矛盾的餐桌服务,不是已经服务了一个礼拜吗?只要餐厅服务员觉得他们的工作进行的还可以,那就不必继续了。
大家暗自松了口气,赶紧上网搜索检讨模板,直接抄一篇了事。
周炎炎却不肯动。
这两天,作为罢课运动的发起人,她已经被班主任、侯主任还有培训中心跟急救中心的领导来回找了好几趟,可她坚决不松口。
叶颂没办法,只好拎着果汁去顶楼找她。
夜晚风大,周炎炎的头发被吹的遮住了半边脸。她接了果汁,却不让叶颂说话,就一口一口的慢慢喝。
叶颂其实很畏惧这种场景,因为她根本不会劝人。想了半天,她也只能开口:“好了,炎炎,就是篇检讨而已。你要是不想写,我替你写。”
周炎炎立刻拉下脸:“写个屁,不准写。我跟你说,你要是写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叶颂皱眉:“那你打算怎么办?现在中心态度就摆在那儿,咱们都已经到这一步了,难不成真不要工作?”
“不要工作又怎样?”周炎炎挑高了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拿根鸡毛当令箭,吓唬谁呀?我告诉你,其实你们所有人即便不写检讨,急救中心也不会让你们滚蛋的。因为120根本招不到人。你仔细想想看,是不是不管笔试还是面试都轻松的一塌糊涂,根本没人跟我们竞争。这不是你的错觉,就是没人跟我们争。120招不到人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叶颂吁了口气:“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闹僵。得罪领导总归没好处,万一将来人家在哪儿卡你一下,你才有苦说不出呢。”
周炎炎嗤之以鼻:“你真当这工作是宝贝呢。我根本不在乎。你们以为我恨那个扫卫生间跟这个狐假虎威吗?我跟你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恨。相反的,我感激他们,因为他们戳破了窗户纸。
在这个国家,医务工作者永远不会获得尊重。从一开始,他们就把我们当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不需要的时候直接踢到床底下去。他们要我们富有天使的牺牲精神,然后做服务员的事。
所有改革失败的矛盾,后果都由我们一力承担。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责任都在我们头上。其实我直接给他脸上一巴掌,也挺响的。”
周炎炎摆弄着手里头果汁,自嘲地笑,“看清楚了也好,看清楚了就不抱有幻想。反正他们永远不怕我们会撂挑子不干。我们接受的教育里头永远是牺牲精神,绝对没有丢下病人不管的道理。他们不怕我们罢工,觉得我们舍不得,以为是他们施舍我们工作,我们应该跪在地上感激。”
年轻的女孩站起了身,摇摇头,“我不在乎,更不稀罕。我不会朝他们低头的,我有我的尊严。”
夏天的风拂过年轻姑娘的面庞,拨乱了她的头发。
叶颂抓紧了手上的果汁,抬起头看自己的朋友:“那你真打算不干了?后面你是准备考研还是另外找工作?”
周炎炎摇头,看上去跟要哭了一样:“不,我不会留在这儿了,我要走。我姐说在这里我感受不到尊严,我那个时候还跟她辩。事实证明,是我年幼无知。”
她姑姑原本是本省赫赫有名的儿科医生,多少病人跋山涉水带着孩子过来找她看病。有一天,姑姑正在病房忙的时候,患儿家长打破了玻璃杯。病区的工勤师傅去送东西了,她姑姑就让家长自己拿扫帚扫下地,省得人踩到玻璃渣危险。
“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直接给了我姑姑一耳光。这是20年前的事。周围但凡有一个人出来帮我姑姑说句话,她都没那么寒心。我姑姑说感谢他的耳光,谢谢他们的冷漠。即便看病之前,他们还曾经抱着孩子跪在我姑姑面前求救命。因为这件事情坚定了她辞职出国重新考证的心。现在她跟我姑父在美国开了两家诊所,生活的很好。”
周炎炎喝光了最后一口果汁,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20年两代人,很好,我没时间,等下一个20年。”
她转过头看叶颂,认真道,“我当你是朋友,才该跟你说真心话,我建议你要么早点出国,要么干脆改行,反正你在这儿干院前急救没有任何意义。”
叶颂坐在她身旁,手里捏着果汁,半晌不吭声。
周炎炎有些着急:“你倒是说句话呀。”
叶颂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苦笑着看自己的朋友:“那你告诉我,不干这份工作,我能怎么办?”
周炎炎奇怪:“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出国留学或者改行呗,考个博士当老师也不错。”
“我怎么出国?”叶颂苦笑更甚,“出国不要钱不要门路吗?这些我都没有。考研我当然想考,可考研的时候我不吃不喝吗?”
她摸出手机,示意朋友看自己的账户余额,“527块6毛,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财产。”
周炎炎瞪大了眼睛:“年底就考研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你就应该脱职考研。你回家担心什么吃喝呀?就算你爸妈叨叨两句,你忍忍不就过去了吗?”
叶颂摇头:“不是叨叨,我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这份工作是我眼下在这里唯一能够找到的工作。它能解决我的户口、住房跟工资问题。”
周炎炎感觉这人真是讲不通:“你考了研,你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江州有什么好呀?回你老家说不定过得更轻松。你有点骨气好不好?他们就是认为你豁不出去,所以才肆无忌惮的。”
“回我老家的话,我这个年纪不结婚会被人戳脊梁骨。别这么看我,我没逗你玩。”叶颂正色道,“我高考那年,我妈生了我弟弟。要不是我们学校当年临床医学招免费生,我可能连大学都上不了。学医给了我脱离原生家庭的机会,所以我不想放弃医学这个行业。我不会回去的,你知道我妈上回给我打电话想要干什么吗?她想让我把工资卡交给她。我还没拿工资呢,她就惦记着给他儿子存老婆本了。”
周炎炎目瞪口呆。她知道叶颂是小地方来的人,但对于她这个大城市的姑娘而言,这并不意味着什么。谁家的女儿不是如娇似宝的长大的?即便是偏远地区的小城市出来的,叶颂瞧着也跟她没什么不一样啊。
叶颂感觉眼睛痒,以为眼睛里头钻了小飞虫的时候,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她自嘲地摆了下手,扭过头去,不看自己的朋友:“你要笑我就笑我吧。我需要这份工作,我的骨头硬不起来。”
周炎炎有些惶恐,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事。”
“没事。”叶颂摇摇头,“你跟我说掏心窝子的话,我才和你说这些的。”
周炎炎还是意难平:“那就这样算了吗?憋屈死人了。”
叶颂抓着周炎炎的胳膊,认真地看着对方:“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他们也为我们服务的。”
两个姑娘从南边的楼梯口下楼去了,贺勇才从北边的楼梯口转身,也准备下楼。
侯主任正匆匆往楼上走,瞧见他就问:“怎么样?有没有闹起来啊?”
贺勇摇摇头:“挺好的,她们下去了。”
侯主任立刻摸胸口,如释重负的模样:“唉哟,可算不闹腾了。”
贺勇的表情却微妙:“她说一定要给周炎炎讨个说法。”
侯主任的眉毛差点儿飞上天,妈呀,现在的小孩真是难伺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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