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即云,我亲眼看着李藏风的背影消失在了街角。
看到他的表情我是真的难受。
但长痛不如短痛,倘若我杀了曹几何之后还有命回来,到时再见他也不迟。
如今他慢慢养着身子,只要别淌进这趟浑水,谁还能奈何得了他呢?
我正想着他什么时候再来,心里想地愁肠绕肚的,结果梁挽把我拉到后院去了。
他这个人动不动就笑,点了笑穴一样笑容泛滥,这时他就不笑了,看眼神是严肃又正经的,母性之光一扫而空,他就不是我认识的老母亲梁挽了,他是个老爷爷梁挽了。
梁爷爷问我了:“那人究竟是谁?你认识他?”
我心里有点虚,我就低着个头说:“我在街头听书的时候远远瞧过他,他那时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朋友叫他李兄,我想他应该就是李藏风。”
这句话就属于临时瞎编,漏洞百出的那种,但是梁爷爷他性子好,他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他,他也不着急审我和李藏风的关系,他就只和我叨叨别的。
“既然你不愿说他,愿不愿意说说你自己?”
“说我什么?”
梁挽看着我:“说说你到底是谁。”
我就不用嘴巴说话了,我把我要说的都安排在脸上。
你自己都藏着一堆秘密,又何必来问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想说来历背景,我不强求。因为一个人本就可以有很多种身份,在我眼里,你只是罗神医派过来的病人。”
“但是小方,你知道你的这个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在崖底大概是用勤奋兑换了颜值,现在越来越懒得思考了。梁挽见我如此,忽的不打招呼,一把挽住了我的手臂,我吓了一跳,结果他忽然说了句话,把我吓得跳都跳不起了。
“这意味着你是我余生的债,是我最后这些日子要照顾的人。”
大哥大哥,好好说债别说生死,你是吓死我还是想吓死智慧姐?
我一本正经地教育他:“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一些事,但你要记住一点,你的命还长着,你将来还会欠罗神医很多债,我不想你用这种遗言似的口吻说话。”
梁挽道:“人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你就是我欠的最后一笔债了。”
我反驳:“屁话!你这人福星高照!将来一定是新债如山,你会天天有债还!”
梁挽叹道:“前途莫测,只怕我未必会幸运地欠上新债。”
明明是个微笑怪,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前途这样悲观?我气的一把攥住他的手:“只要你我肯努力,一定会欠上新债!到时债台高筑,咱俩天天都能还债!日日都能被催债!”
梁挽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鼓励,一脸感动地问:“你当真这么想?我们一定能欠上新债?”
我如同受了社会主义的召唤,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一定能!世上无难债,只要有心欠!”
梁挽苦笑:“这点我不如你,我不擅长欠新债。”
我笑道:“欠债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就行!我只是胸口受了一回伤,身上存着三种毒,我就欠了她九千两银子……”
哎不对,哎打住。
咱们不是在说李藏风吗?怎么拐到我身上了?
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如何欠新债了?这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这都跑题跑到别的世界去了吧?
梁挽见我忽的僵住,刚刚的迷茫苦涩一下就全抛了,像抛一个面具似的那样抛掉,他攥住我的手,一脸严肃地问我:“你身上竟有三种毒!?是哪三种?”
……还好刹车刹住了。
我要是直接把一线香说出来,那他连猜都不用猜了,估计就锁定我是谁了。
我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说话过程,心底一沉,掰开了梁挽的手。
“你故作消沉,是不是就等着套我的话?”
一见我脸上含怒,梁挽就正经地道歉了。
“抱歉,是我鲁莽了。”
我扬起了脸:“你每次都这样,先是积极道歉,然后坚决狡辩。接下来你又想说什么?”
梁挽这回倒不狡辩了,他把心思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了。
“之前我以为你服毒是受了伤。但你昨晚头疼欲裂,我发现你的脉象极为诡异,若只是受内伤,服点毒,你的脉不会乱成这样。我若要照顾好你,必须得弄清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脉象我知道,我身上的三国鼎立说出去都没人信的,这个毒素平衡玩得也未免太诡异,梁挽想问个究竟,那我也能理解。
但这个照顾怪有前科的,他遇到我这样身怀秘密、满口瞎话的装嫩犯,居然不老老实实地问话,他就喜欢先试探再确认。我决定这回要气得久一点,要比较难哄回来,好让他心生愧疚,晚上给我加顿餐,白天让我少切点菜,最好也别盘问我和李藏风的关系。
于是我故意沉着脸,我保证我脸上能气出皱纹。
“罗神医给你的信上只有两句话,其余的一概未说,你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你身上的情况她不便多说,她想让我去问你。”
我凉着眼看他:“所以你有问题就该直接问我,如此拐弯抹角,并非君子所为。”
梁挽这回却笑了。
“谁告诉你我是君子的?罗神医?”
“你难道不是?”
梁挽不答反问:“我若直接问你是谁,或者问你和那李藏风的关系,你可会告诉我?”
我针锋相对:“我问你通缉令上的真相,你也没告诉我。”
谁也不肯先退一步,谁都抱着秘密不肯交代,这就陷入了一个僵局。
但我认为这僵局不适合咱俩,我还得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闹这么僵有什么用?于是我就拉住了他,掏心窝子地叨叨了。
“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告诉我通缉令上的事,如何?”
“你是谁不要紧,你和李藏风是什么关系也不要紧,要紧的事只有一件——你的安全。我若要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也只是因为我想知道他是否会对你不利。”
我和他的关系?你别是误会了吧?
你自己的幺蛾子都还没解决呢,别再给自己添加新品种的蛾子了。李藏风这个牌子的蛾子还是由我这个蛾子来扑棱吧。
我刚酝酿着答案去堵他这该死的好奇心,一瞥眼却见梁挽他,秀气的嘴唇扬起满一弧,眼神里流光转动了三分,似在品味什么不可描述的细节。
“从他刚刚的动作来看,我认为李藏风对你没有恶意。”
刚刚什么动作?
你是说摸脸还是说看胸?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从你刚刚问李藏风的问题来看,你这个正人君子怕是个假的,你身上只有母爱光辉是真的。
我对着他说:“我是谁不要紧,我和他的关系也不要紧,那你到底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
梁挽认真道:“我说过,通缉令上的那件事对我来说是个心结。你若想知道我的心结,得拿自己的一件心结来换。”
这个微笑怪看着很慈祥很母性,但是对自己的秘密是严防死守,抠门小气得很。他是一定是得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他才肯吐露点什么。
看来是必须得用秘密换秘密了。
我叹了口气:“我和你说这个心结的时候,可以用化名吗?”
梁挽大度地笑笑:“你想用就用,叫什么都可以。”
这时他倒不计较了,似乎是真的不介意我去隐瞒身份背景。
于是我拉着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我自己就坐在一把软藤椅子上,希望借由这种高度的差距来保住我的气势和尊严,可梁挽即便坐在那小板凳上,也是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看我,他态度诚恳,一心等着故事,反而叫我不好意思作妖,那我就撤了藤椅,也拉个小板凳坐好了。我拿着大屁股在板凳面上不舒服地蹭了蹭,发现我的视线与他在同一高度,那里没仇没恨的,只有一些纯粹的关心与好奇,像一潭幽幽碧水,就等着我去点拨几下,泛起或多或少的涟漪。
于是我平静了,我暂时不去担心李藏风,我开讲了。
“我有个朋友,嘴很碎,心很好。我叫他真朋友。”
“我还有个朋友,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我朋友,他很喜欢我,喜欢的却也不是我 ,只是喜欢一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叫他假朋友。”
梁挽失声一笑,却没有打断。
“这两个朋友都和我住在一个家里,但这个家太脏太臭,我呆腻了想走。我的真朋友决定帮我走,我的假朋友不想我走。”
梁挽的笑容微微一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我的假朋友擅长讲歪理。他一定要留下我。咱们谈不好就打起来。打着打着我发现我之前吃坏了东西,我没法全身而退。这个时候我的真朋友出来了,他拦在了我和假朋友之间。”
我沉默许久,说了三句。
“真朋友他睡着了。”
“假朋友他也睡了。”
“我把他们两个摆在了一块儿。”
梁挽的笑容没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我没有再看他。
空气中的微风如此清甜,它甚至比我说故事之前还要更甜几分,仿佛这花儿的香和草儿的味儿在一瞬间都醒觉了,香味的分子就就疯疯狂狂地往我的鼻子里钻了。
可我闻着的不止是香。
还有老八背后的伤口。
苏未白身上的血味儿。
是李藏风插在我胸口的刀溅出的血。
是悬崖下腐土败草扑在我身上的臭。
我以为我都已经忘记了。
原来一件件一桩桩,都在我心底打着绕呢。
每个细节我都记得这么清楚,从未有一刻敢忘。
梁挽很认真地看着我,他脸上除了认真我暂时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但我的头像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幻下来,思维钝钝地懒着。倒是我的感官还在,我感觉到他的手挽住了我的手,可能是因为我的手太凉,显得他的手心过于烫,这温度不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更像是生与死之间的。
“你的真朋友和假朋友,真的都睡着了?”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梁挽目光沉重道:“因为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他们的结局。”
我抬起头,我瞧那天空一尘未变,我看那碧蓝的依旧蓝得通透,我发现那洁白的仍是白中无瑕,与老八和苏未白死去的那一刻一模一样。
“他们不是睡着。”
“他们全都死了。”
两句话轻飘飘落了地,像是心口一道伤被挑开。
那些情绪本是哀凉成灰,如今死灰复燃,一刻间轰轰烈烈地涌上,淹了我眼前一切颜色,世上从此只剩黑白,血肉脉管唯有热火,有些东西在我心底炸了一番又一番后,平静到几乎消失不见。
时隔一月有余,我终于把这件事给说了出来。
说完了,炸好了,倒像是把腐肉都挑干净了,淤血流完了,心里的东西有了解脱,没有畅快很多,但是畅快了一点,这结果也算可以。
梁挽:“你都说完了?”
我抬头看他:“我说完了,你也明白了。”
梁挽叹了口气:“从我第一次见你时,我就觉得奇怪,从我看见罗神医的信时,我就已经确信,你心里的结太深太乱,你堵着一口气,只是想要去拼命。”
“一个人的性命总是最重要的,不到万不得已,没有深思熟虑,都不该随意舍弃。”
“可你的拼命不是因为被迫,不是经过慎重考虑,你只是想把这口堵着的气给压下去。”
我笑了笑,指正道:“深思还是有一些的,但我的确想把这口气给压下去。”
梁挽道:“我本来是想慢慢弄明白你。但上次你和我谈过以后,你在房中头痛欲裂,那时我就觉得不能再等下去。”
我道:“你怕我把自己给疼死,所以急急忙忙地引导?”
梁挽:“我不是个擅长引导的人,我只能给你开个粗浅的头。”
我郑重地看着他,这恐怕是我第一次用这么认真的眼神打量梁挽了。
“我明白罗神医为何让我过来找你了。”
梁挽笑了笑:“我是她的第一个学生,她教了我许多技巧。”
这怕是连心理咨询的技巧也一并教了,真不愧是智慧大学智慧专业护理课的人。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轻轻地把手给抽出来。
“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情绪这种东西,一味地压制不好,一味地放纵也不成,久憋着成病,常放就成灾,得管得好才行。不能叫它反噬起身体来。
于是我站了起来,开开心心地走到外面去,去擦桌子,去收拾碗筷,哼着歌唱着小调儿,然后高高兴兴地和梁挽说了一声,就跑到一条街外的石桥下边,那儿没什么人的,我就乐呵呵地往桥底下一坐,笑嘻嘻地把脸埋在膝盖里。
然后无声无息地哭了一场。
哭的浑然忘我。
面色扭曲、肩膀颤抖。
头痛欲裂,却顾不上半分。
哭着痛着,似乎是梁挽走了过来,我被哭声和头痛掩埋,听不太清,只觉得他的脚步声有点变沉,人也不说话,只站在一边听着。说明他还是懂的情绪管理的重要性的,他也不打扰我,这就很体贴。
哭完了,我解决好了情绪,我开开心心地把头一抬,正准备向梁挽道谢。
然后这个人转过身,使得我在半干的泪眼里看清楚了他的脸。
他脚步沉重地到来,沉默寡言地站在那儿,看着我哭了一路,如今正以一种复杂神色看着我。
但他不是梁挽。
而是李藏风。
……
……
完蛋。
要死。
刚刚才让情绪入土为安,现在情绪它又在棺材板里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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