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洗脸洗了将近二十分钟了。
医院充满消毒水味的洗手间内，明亮而不刺眼的光往下照着，光下站着一个人，面前对着一方镜子，能将上半身看得清清楚楚的镜子。
沈音，不，现在是沈望的他，与镜子里的自己没有焦距地对视着，这让洗手间来来往往的人都奇怪地看着他。
他不为所动，直到他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下去，他才把哗啦啦的水龙头关了。他望向眼前的镜子，镜子出现的人，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眼底是睡眠不足的青黑色，皮肤苍白，左脸颊下方还结着伤疤，痒痒的，已经快要褪去了，露出细嫩的新生皮肤。
下巴也已经长了柔软的细碎胡茬，手一摸，仿佛是春雨过后新长的幼苗。
忽然他心神一恍惚，脑中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画面，又出现了眼前。
刺耳的刹车声和剧烈的碰撞声过后，尖叫声在回响着。驾驶座上的女人，在碰撞生死的那一瞬间，却是第一时间抱住了上一刻还喋喋不休的男孩，光洁的额头渗出了鲜血，汩汩流下。
“姐，我不想死，咳咳……”
“……我……也不想……”
眼前一片血红。
再一恍惚，眼前是一面镜子，镜子里一副陌生的面孔，让洗手间里的人又泛起了恶心，他忙冲进厕所，狼狈不堪地吐了起来，吐着吐着，不知何时，两行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在男孩身体中的灵魂，在悲伤着，冰凉的双手撑在洗手台的瓷砖上，喃喃自语。
沈音曾经有想过，如果自己死了，会到哪里去。
但没想到，一次车祸，就让她变成了他。
不管她如何做，哪怕一醒来就在那里喊自己是沈音不是沈望，周围的人都不相信她，甚至还有医生认为她这是因为脑震荡出现了幻觉。
尤其在亲眼看见自己的身体在冰冷的太平间躺着后，她更是心悸，谁都不相信她，她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别人喊她沈望，她必须得应。
不然就会收获一堆担忧紧张的眼神，还有沈妈何琇那备受打击的泪水。
在众人眼中，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的沈妈，再也承受不起儿子疯疯癫癫的打击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妹妹沈知乐已经来了。
沈知乐是沈家的第二个女儿，原来叫沈绮，因为总被起绰号叫“神奇女侠”，她不顾妈妈的反对，自己拿着户口本去改了名字。
在沈音心底，知乐心性善良又积极向上，是一个好姑娘，也是沈音一向很喜欢也一直宠着的妹妹。
但知乐和沈望一直都针锋相对，每次见面都会吵起来。
这次，从大学赶过来的知乐，得知了姐姐的死讯后，看着刚进门的沈望，哭肿的双眼气得又红了，沉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
妈妈也坐在一旁沉默着，两人的气氛不大对，似乎在他离开的时候，和沈知乐闹了不愉快。
唯有沈望，目光柔和地看着沈知乐。好久不见这个妹妹了，瘦了不少，也成熟了许多。
沈知乐却没有接收到沈望关切的眼神，些微嘶哑的声音不停骂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果然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她经久酝酿的话一出口，果然杀伤力极强。
沈妈当即怒了：“沈绮！你疯了！这么骂你弟弟！”
沈妈一直都不肯承认沈知乐后来改的名字，但沈知乐上大学后，就把户口迁到学校了，她奈何不得。
沈音却因为沈知乐的回护，心底涌起一道暖流。
若是真正的沈望听见了，绝对立马被点炸，和她对喷了起来。
然而现在的沈望，已经换了个芯，又怎么会和一心为姐姐的沈知乐吵起来呢。
所以在沈知乐和沈妈错愕的眼神中，这个劫后余生的男孩，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就躺回了床上。
再怎么说，再怎么骂，也已成了定局，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做沈望吧。
沈知乐见沈望沉默，正想“趁胜追击”，却被妈妈看到，一把拉住她，拖出了门，门外传来细碎的声音：“你怎么跟你弟弟说话呢……你弟弟出了车祸刚醒……”
“那姐姐呢！”沈知乐的话已经带上了哭音。
“……”沈妈沉默了。
死亡的事，一旦说起来，都难免会让人沉默或流泪。
门外总算安静后，沈妈推门进了来，沈知乐已经离开了，估计也不想看到沈望。沈音还在适应沈望这副身体中，对于妈妈进来，也无动于衷，只是紧了紧被子，闭上了眼睛，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
其实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妈妈。他很久没有受过妈妈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毫无功利心的体贴了，这个很久，是从十岁开始至车祸那瞬间。
直到医生正式宣告她身体死亡的那一刻，妈妈的全身心注意力才从弟弟身上转移了一瞬：“死了啊……”
沈音一直想不明白，妈妈会对她如此冷漠。就像她不是亲生的一样，然而日夜审视着自己日益张开的面孔，和妈妈有几成的相似后，她就有些失望地熄了这个念头。
而在十三岁那年，她终于找到了最根本的原因。那天她初中放假回来后，兴奋地找妈妈来炫耀自己这学期的成果时，却被一脸阴沉的妈妈强硬地打断。
肚子鼓起的妈妈，穿着孕妇装的妈妈，是那么陌生。
妈妈怀孕了，是个男孩。
在弟弟出生后，各方恭喜的声音纷涌而来，连满月酒都办得那么隆重。她不禁心想，原来只有我和妹妹还是不够的，永远不够的。不管怎样，他们从头到尾想要的只有儿子，一个能够给他们传宗接代养老送宗的儿子，而不是她这种始终都得泼出去的女儿。
她也曾怀着他们的期待降生吗？
一直沉默的父亲，冷眼相看的母亲，只有在她每次捧回第一名的奖状和奖金时，才会给她个好脸。她一心一意想做个父母期待夸奖的孩子，所以，不管爸妈怎么对她，她只会觉得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她曾这么想着。
她盼着父母的体贴关怀很久了，不要求很多，只要能有他们对弟弟的一半就好了。只要妈妈要求的，她都能竭尽全力去做。在父亲死后，又扛起一家的开支，任由嚣张叛逆的沈望对她呼来喝去。
在外人面前，她冷漠又精致，掩藏起自己的喜好，工作一丝不苟，让追求者望而却步。而在家人面前，她始终是个卑微的女儿。
但是现在，大家眼中的沈音死了。
在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星期里，沈音的人生结束了。
在肇事司机酒驾自首后，亲自跪在沈妈的面前，承诺赔给沈音这条人命三十万，祈求他们的原谅。
沈妈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在对方再三请求和赔偿金又丰厚了的情况下，她大度地选择原谅了。
有着沈音灵魂的沈望醒过来后，愤怒地要他们滚——他要告那酒驾的司机，要他到牢里忏悔去！
结果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表情太过狰狞，把他们给吓到了，被医生强制打了镇定剂。
等他再次醒过来后，事情已成了定局。而且以他这么一个未成年人的身份，在这些大人们面前，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和说服力。
揣着打入赔钱款的银行卡，沈妈一脸愧疚，一个劲和病床上的沈望说对不起。
“你对不起我什么？”
“妈做的不对，不该拿你姐的事吵你，让你不开心了。”
“是吗，这次是姐姐死了。”在沈妈眼中，沈望情绪平静得让她有点害怕，“我当然会不开心。”
没等沈妈品出什么来，沈望又道：“如果，这次是我死了呢。”
“呸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还好好的！”沈妈急忙嚷嚷，“妈给你削个苹果，一定要平平安安！”
说这话时她已经起身去翻苹果了。
苏醒的沈望已经从她的避而不答中得到了答案。
是啊，在她的心底，儿子还在就行了，一个不重要的女儿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关系呢。
他转过了身，面朝着往外打开的窗户，温暖的阳光透过格子状的防盗网洒了进来，明净的蓝天，鱼鳞状的白云，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
他轻轻地笑着，幽深的瞳孔也被染上了一层暖色，原本翻腾滚动的情绪慢慢下潜。
曾有爱看小说的同学问过她，如果能够重生，你会愿意再过一遍原来的人生吗？
当时沈音的回答是，她并不想重生，这样的人生一次就够了。如果能重生，她更想拥有一个不一样的、温暖美满的家庭，有着和睦友善的兄弟姐妹。
绝不是现在这样，以沈望的身份继续活下去，成为曾让她抵触厌恶却不得不接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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