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黑暗并不是因为缺少光线,而是由于空气里漂浮着大量黑色的颗粒状物质。它们似乎具有生命,成群结队地在目光所及处掠过,浓郁得像是随时要把周围的一切侵吞干净。
他想动却动不了,想开口,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许昼想,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被梦魇住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浑身僵硬,心跳加速,胸口闷得像是压了块巨石。一般来说,再躺几分钟就会自然醒来,越挣扎反而会越难受。
于是他不动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身体终于开始有了知觉。
最先闯入感知中枢的是剧烈的痛感。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叫嚣着翻腾了起来,裹挟着黑暗的破碎的记忆碎片,长刀一般,狠狠劈在他的意识里。
许昼一惊,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已被痛觉夺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
太疼了,就像有几千把刀在细密地切割他的痛觉神经。他下意识的张开嘴,想要大口喘息,隐约中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接着是一双手。
有一双手伸到了他的身前,拦在他的腰前,力道不小地抱住了他。
痛感忽然间消退了一些。许昼有些恍惚,只觉得怒从心起,却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而愤怒。
他失态地喊出了声:“放开!”
许昼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接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消散了。恢复视觉能力后,他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刚刚从梦中醒来,而是站在一个装潢华丽的大厅里。大厅内所有的灯都已亮起,明亮的灯光晃得他眼睛疼。
从身后拦着他的人松开了右手,用一只左手便稳稳地制住了他。许昼感觉自己耳后的头发被拨弄了一下——背后的人居然还有闲心给他整理头发。
“别动。”
男人略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镇定剂一般扎进他混沌的意识中。
他的话语似乎具有某种蛊惑性。许昼愣了愣,下意识地放缓了自己挣扎的动作。
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抱离了地面。对方仿佛是为了避免他继续挣扎,将他头朝下地挂在了自己身上,方便自己更好地控制他。
许昼有点想骂人,却没能骂出声来。他的头朝向地面,能看到地上已是一片混乱,玻璃残渣和暗红色液体洒得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一只倒扣的皮鞋。
再往前,他看到了一只光着的脚,那似乎是皮鞋的主人。
许昼的目光继续前移。他看到了成“八”字形摊开、一动不动的两条腿——地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他愣了片刻,然后更多嘈杂纷乱的声音朝他涌了过来。周围不止背后和地上那两个人,而他似乎正处在混乱的中心。
“我告诉你我已经报警了!”有人高声叫道,“打了人还想跑?你知道你动的是谁吗?信不信他明天就能把你送上法庭!”
“别他妈拦着我!让开!你们这是在包庇!!”
接着,抱着他的男人说话了。他似乎在询问另一个人:“严重吗?”
另一个人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挺……挺严重的吧。”
男人“嗯”了一声,又说:“请你带他去八楼,医生在那里。他们会处理的。”
说完后,他把许昼往下放了放,又将许昼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拎起,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确保许昼不会摔下来。做完这一切后,转身便离开了明亮的大厅。
他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似乎对那一地狼籍和昏迷不醒的人漠不关心。
-
一回到走廊上,许昼就感觉箍在身上的力道松了。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抱着自己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沈歧,他的生活助理,半年前刚刚来到他家里工作。
路过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时,他朝那边瞥了一眼,看清了对方今天的打扮——白衬衣,外面套着马甲,领口别着黑色的领结。
做这身侍者打扮的人约莫二十七八岁,似乎有一点古地球西方人的血统,五官较旁人深邃一些。略长的黑色头发垂在他的脸侧,底部微卷。
细密的疼痛依旧在许昼的头部一阵阵发作,又蔓延到全身。他只觉得手脚发麻,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没力气再挣扎了,把头搁在沈歧肩上,虚弱地装了会死。
尽管他竭力装死,但依旧没能逃过对方的法眼:“醒了?”
沈歧的眼睛是纯粹的碧绿色,冷色调,天生就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气质。被那双眼睛打量的时候,许昼总会莫名其妙地背后发凉。
“头疼不疼?”沈歧并没有要放他下来的意思,“你知道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吗?”
许昼沉默片刻,试着回忆了一下:“我刚刚是在舞会大厅……我在跳舞还是练习,然后摔了?”
“不是。”沈歧用陈述的语气说,“你刚刚把酒杯敲碎在你同学头上了。”
许昼一愣。
我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吧……
“是你哥哥。”沈歧又补充道。
许昼突然松了口气。他“哦”了一声,满不在乎:“他啊。”
“嗯。”沈歧说,“虽然是他有错在先,但在场的人只看见了他倒在地上之后的事,这对你很不利。”
“你哥哥的朋友报警了,调查官的直升机马上就会在甲板上降落。你的律师来不及过来,他建议你先在最近的索玛市港口停靠,我已经让船长申请着陆。”
许昼皱了下眉。
问题太多,他挑了个最要紧的问:“我会被扣下吗?”
“大概率。”
“……”
“至少调查清楚前,他们不会放你离开,毕竟报警的一方是你哥哥。”沈歧继续说,“就算你母亲来了也不行。”
“她……”
“她就在索玛,主持基金会的慈善晚宴,暂时还不知道这些。不过调查官很快就会通知她。所以,”沈歧停顿了一下,“在他们来之前,先想清楚一会你要怎么为自己辩护。”
许昼当然能从他的话语里听出问题的严重性。头依然很疼,他只能忍着痛,强迫自己回忆先前发生的事。
现在的他身在一艘空中游轮上,而游轮的主人正是他自己。
上周,他邀请了同年级的所有同学来参加新年舞会。今天的舞会上,他先是拒绝了几个女孩子的邀约,和自己的朋友坐在角落里聊了会天。
接着,他那和他不太对盘的表哥罗茵·亚尔维斯离开舞池,朝他走了过来,脸上挂着某种志在必得的笑意,说,有点东西想给你看看。
于是他接收了罗茵发来的视频,打开看了看……后来的事就不太记得清了。
不过能确认的是,刚刚他被头朝下扛着的时候,他的表哥正躺在地上。
声称明天就要把他送上法庭的人,正是他表哥的朋友之一。
……确实有点麻烦了。
毕竟罗茵与他一样,家里都背靠着亚尔维斯集团。他的父亲目前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罗茵的父亲掌管B星的分公司。虽然他们的父辈明面上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争起来,他的舅舅平日里对他也十分友好,但背地里……就不好说了。
而根据沈歧的描述,罗茵似乎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不论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就算是他有错在先,光凭这一点,他就能对调查官一口咬定是自己“故意伤害”。
调查官如果秉公执法,倒还能有回转的余地。可如果他们存心要偏袒谁……
那么他只剩下了一个翻盘点——
“我刚刚怎么了?”许昼问。
记忆骤然断片,罗茵到底给我看了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我也不会下意识地攻击他。在非主动意识丧失的情况下对他人造成了伤害行为,会怎么样来着……他费力地回忆着联邦法律条例。
“应激反应。一会再说这个,你现在状况很不稳定。”
“哦……”许昼确实仍在头疼,缓慢地应了一声。
接着发现对方居然还抱着自己:“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又不是不会走路。”
“你现在不能走路。”
“你还管我走路?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沈歧?”
沈歧根本不理会他,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他们上了两层楼,一路走到了五楼的休息室后,沈歧才把他放下来。落地时许昼趔趄了一下,直接摔进了沙发靠垫里。
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平衡,一抬眼,就看见沈歧从衣袋里找出了一根细长的物件。
许昼定睛一看。
注射器。泛着森森寒光。
……怎么会有人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对方的一句话噎住了:“裤子脱了。”
许昼的目光缓缓向上:“?”
“都脱掉,然后趴着。”沈歧怕他听不懂似的,又详细地补充道,“如果还不想死的话。”
沈歧一边说,一边弹掉注射器里的空气。
许昼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没有在开玩笑。他在“不想死”和“不想丢人”里纠结片刻,最后提了个折中的方法:“打在手臂上不行吗?”
沈歧已经拿出了消毒药剂,闻言,看他一眼:“你不是怕疼吗?”
颜面比较重要。许昼咬了咬牙:“……我什么时候怕过?”
一分钟后。
他捧着已经注射完毕的左臂,背过身去,生理性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沈歧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这一针是浓缩药剂,能帮助你稳定状态。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副作用,但是三个小时后你必须休息,否则……”
他顿住了话音,转头看向窗外。
许昼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眼泪,模糊地看到了一架刷着A星索玛市标志与“联邦调查官”字样的直升机。它悬停在了房间的窗口外,片刻后,继续向上,准备降落在最顶层的甲板上。
“他们来了。”沈歧收回目光,依旧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我送你过去。”
可能是见许昼的脸色不太好看,又安抚性地说了一句:“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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