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我爸有点怪怪的。”陈郁说,“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
他站在许昼的座位前,弯下腰来,低声道。
很巧的是,陈以平和他的那位小情人与许昼他们上的是同一艘船,又不约而同地买了头等舱的票。乘务员还主动提出,头等舱空缺位置很多,陈郁既然是许昼的朋友,可以一同坐过来。
所以这对冤家父子又坐回了一起。
“你爸在看你。”许昼朝后瞥了一眼,“但他刚刚可能摔着背了,现在没力气过来。”
许昼说话了。
他终于能说话了。
一直到了全部乘客登船、船舱全部紧闭之后,沈歧才把双手和说话的自由还给他。
沈歧也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得罪了这位小祖宗,并且有可能三个月之内得不到原谅,这会已经到乘务舱里与工作人员商量问题去了。
“不是许昼,你听我说。”陈郁晃了晃他的肩膀,“我是真觉得我爸有问题,要不然也不会一路追到这里来——你见过平白无故失踪三个月、性取向突然由女变成男的男人吗?”
“你见过绑架自己儿子的男人吗?”许昼摇了摇自己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冷笑着,“一切皆有可能。”
陈郁看了看他的手,欲言又止。
半晌,他说:“我刚刚真以为你……”
“闭嘴。”
陈郁从善如流地闭嘴了半分钟,又忍不住问:“你说真的?你爸把你学籍都转走了?他是准备让你定居在格林吗??”
“他有病。”
“为什么啊?”
“谁知道。”许昼没好气道,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知道吗?罗茵也疯了,真疯了。”
陈郁愣了一秒:“什么玩意?”
“他爸亲口告诉我的。说是他去了东街一趟,回来就不对劲了。”
“……东街?”陈郁若有所思,“你别说,东街最近是出了几件怪事。听说是死了几个人,死的有点蹊跷。但具体是怎么样我也不清楚,消息封了,可能是要查案吧。”
“那里每天都在死人。”许昼没当回事。
他原本还想和陈郁聊几句,沈歧却从乘务舱回来了。
许昼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他抬腿,拦住了沈歧的去路:“站着。”
沈歧很听话地站住了。
“许程岳让你带我去格林干什么?”许昼问,“你不说就别进去了。”
沈歧却说:“你坐里面。”
许昼:“你能不能别装听不见?”
乘务员开始提醒穿梭舰即将起飞、记得扣好安全带了。
沈歧想了想,弯腰,把拦路的这位爷挪到了靠窗的座位上,自己坐在了靠走廊的座位上。
许昼:“……??”
许昼:“我——”
他的话音忽然顿住了。因为他扭过头去看沈歧的时候,发现对面的那位白得像鬼的青年人正在打量自己。
也不能说是打量。
那青年人的眼神很怪异,面部表情有些扭曲,就像是……就像是饿了许多天,忽然见到了食物似的。
许昼愣了愣,又收回了目光,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要和沈歧作对这件事。
乘务员开始进行起飞前的最后一次巡视,提醒了几个没系好安全带的乘客。又过了十五分钟,穿梭舰开始剧烈地震动,以A星的第一宇宙速度垂直起飞。
穿梭舰里配置了特殊的装置,能够平衡加速度带来的巨大超重感,在里面与在地面时的感觉别无两样。
等进入环A轨道后,轻柔的女声又在船舱内响起:“……约十五分钟后,我们将变速一次,朝‘能量门’方向行驶。”
“能量门”是一扇修建在A星以外、需要通过特殊能源维持的装置,能够以超越空间的方式沟通两地。
穿梭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因此从卡莱飞往格林,也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
飞行的中途很无聊,许昼打开了终端,开始翻自己以前在格林时拍的照片。
他依稀记得,家里在格林买的那几套住宅都很丑,非常丑,土到掉渣,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
想让他住进那鬼地方?
想都别想。
“那我到底是要去哪里?是格林还是沃伦庄园?”许昼边翻边问,“这个你总能说吧。”
“格林。”沈歧说,“不回庄园。”
“……”
真要去那鬼地方?
许昼看着照片里横不平竖不直、据说是以“扭曲”为主题修建的别墅,轻轻磨了磨牙。
这是给人住的地方吗?
“沈歧。”他叫道。
“怎么了?”
“你还记得我在调查中心里给你看过的那张图吗?”许昼托着下巴,从记忆里随便翻出了一张最模糊不清的图片。
沈歧有点想笑了。
他问:“那座城堡?”
“对,我喜欢那个。”许昼随口道,指着屏幕上丑陋的“扭曲别墅”,“把它照着那个装修一遍,我就留在格林。”
“探测器传回来的图片不清晰。”
“十天之内完成。”许昼说,“或者你别在我家里待着了,我爸公司也挺适合你的。二选其一。”
沈歧:“……”
他更想笑了。
许昼见他不说话,笑了笑,说:“你没忘吧?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不知道是不是电流不稳定,穿梭舱里的灯忽然暗了暗。
许昼心想,这艘船才刚使用了两年,电路就能出这种问题。是时候督促一下他们的检修工作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整艘穿梭舰就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接着,那些要亮不亮、要暗不暗的灯,彻底熄灭了。
就连……发动机的声音,也跟着消失了。
许昼心下一紧,朝着紧急出口的方向看去。
紧急出口的红灯没亮。
……最关键的备用能源也没能运作起来。
他心里冒出两个字来——
空难。
任何交通工具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更何况进行空间穿梭本身就有风险。
就在去年,有一艘船在通过“能量门”时不见了,从一扇门里进去,没能从另一扇门里出来。船上的乘客在浩渺宇宙里永远地失去了踪迹。
穿梭舰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人们也纷纷意识到出了问题。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在船舱内响起,混杂着成年人的怒吼和小孩的哭喊。
没有人愿意相信,那万分之一的空难概率,为什么偏偏会落到自己身上。
穿梭舰正航行到没有光的空间里。内部的灯光熄灭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乘务舱里有奇怪而混乱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人正在东翻西找,又不停把手里的东西摔在地上。
许昼下意识地伸手,胡乱地摸索了一阵,然后摸到了身旁人的手臂。
他一把抓住了沈歧的衣服,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百般为难这个人。
“我在这里。”
沈歧对他说。
他忽然间安心了一点。
“你不会要告诉我,这也是我爸给我的教训吧?”许昼问。
他在努力地开玩笑,极力压抑自己的恐惧。
“不是。”
“……”许昼顿了顿,“我会死吗?”
沈歧沉默了。
半晌,他摸了摸许昼的头,像是安抚。他能感受到手掌下的人在轻微地颤抖。
“不会。”最后他说。
有滋啦的电流音响了起来。片刻后,通讯恢复了,乘务员轻柔的女声再次传来:“各位旅客,我们的、我们的船只,遭遇了未知的——啊!!!”
她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整艘船都静了下来。
然后许昼听到了什么声音。
沉闷的钝响,液体滴滴答答落在桌子上的声音。
“咳、咳咳……”乘务员在剧烈地咳嗽,又挣扎着开了口,“请各位旅客、按照提示,穿好防护服,观察情况,在必要、必要时……咳咳……进入宇宙空间,等待救援……”
“请带孩子的家长先、先为自己穿上防护服,”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再为、为……”
咣当。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乘务员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
她死了。许昼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她被什么东西杀死了。
她咳着血,气管已经被血沫堵住,临死之前还在提醒乘客要穿好防护服。
否则一旦船身出现裂口,压力失衡,所有人都会爆体而死。
这不是普通的空难。
这是恐.怖.袭击。
“滴——遭遇未知危险——”
“滴——”
尖锐的警报声和机械音轮流响起,穿梭舰的警报系统突然恢复了运作,备用灯光也重新亮了起来。大概是乘务组紧急维修的结果。
借着微弱的灯光,沈歧已经从座位下抽出了第一件防护服,解开了许昼的安全带,拿着防护服开始朝他身上套。
许昼一愣:“你先给你自己穿啊!管我干什么!”
“来不及了。”沈歧言简意赅地说。
他不顾许昼的挣扎,强行为他穿上了防护服,但没有扣上头盔。正当他往外抽第二套的时候,穿梭舰又剧烈地震动起来。
这次是有规律的震动。
一下,又一下。
沈歧松开了那套防护服,直起身来。
“听我说。”他按住了许昼的肩膀,用命令的语气说,“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慌。不要离开你的座位。不要参与外面发生的一切。”
“你穿你的防护服!”许昼甩开了他的手,把座位底下第二套防护服抽了出来,就要往沈歧身上套。
“许昼……许昼!!”
陈郁恐惧的声音从后排座位里传来。
“干什么?”
“我操……”陈郁哽咽着说,“这船上有什么东西,我刚刚看到它了我操……它杀了那个乘务员!我刚刚看到它了!那不是人,那是个怪物!!”
“你在说什么疯——”
许昼来不及说剩下的话了。
他闻到了……血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在船舱里缓慢走过,脚步沉重,一下又一下,连带着整艘船都在剧烈地摇晃。
头顶的照明灯忽然闪了闪,重新亮了起来。
然后许昼看见它了——
那是一个比常人高出三倍的东西,披着黑色的斗篷,斗篷下是一颗已经大半枯骨化的人类头颅。
由于头颅的下半部分只剩骨架,可以明显看到,它的齿列上有两颗犬牙格外突出,顶端尖锐,几乎可以称之为獠牙。獠牙上还挂着碎肉,腐烂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它就站在头等舱的入口处,然后缓慢地转动着身躯,将自己的骷髅头转向了它看见的第一个人。
坐在第一排的许昼。
许昼:“……”
如果自己是死在因为有钱而坐了头等舱上,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不瞑目。
船舱恢复了照明后,所有人都停下了哭喊、怒吼与呜咽。就像是一出被掐去了声音的默剧。
所有人都看见了它。
然后疯了一样地离开自己的座位,朝着舱尾跑去。
许程岳派来的人也在这艘船上。但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他们也都跟着人群,连滚带爬地朝船尾跑去,嘴里发出狂乱的极度恐惧的尖叫声。
只有他面前的沈歧没有动。
怪物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自己的猎物,然后朝着沈歧伸出了手。
一只皮肤蜡黄、指尖枯槁的手。有点像古地球时代的木乃伊。
正在许昼思考,自己和沈歧是不是要被面前这位的手串成一串的时候,那怪物忽然后退了一步,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
紧接着,它像一卷狂风一般,从头等舱瞬间移动到了船舱中部,速度快到恐怖,斗篷几乎在空气里擦出残影来。
——它走了。
许昼的心快要跳出胸腔。他探头出去看时,正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叫喊:“我操,老大!这东西怎么不怕我啊!”
只见那怪物停在了船舱的中央,被一个紫色长卷发的男人挡住了。男人的手里拿着一块从行李架上拆卸下来的钢板,正艰难地抵挡着它的进攻。
“我他妈不敢开.枪!”紫色长发的男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居然还有力气给自己解说,“把船炸了所有人都得死——它真的不怕我,妈的,这玩意是个人造的!!”
许昼认出了他。
那是莱德。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先前在卡莱实验室里工作。
他为什么也在这艘船上?!
到这时,许昼才终于意识到,这些看似混乱无章的事情里,都有某种隐约而致命的联系。
比如他的父亲突然要把他带去格林,比如罗茵告诉他说,你爸妈不要你了。
比如自己原本不该坐上这趟船,却因为和罗茵打架,被带去了调查中心,耽误了时间……
比如陈郁说陈以平疯了,埃文说罗茵疯了。
还有,他自己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爸真像个疯子。
一切都像是一盘早已被布置好的棋局。而他,陈郁,陈以平,罗茵,还有沈歧,他们所有人都是被局外的那只手推动前进的棋子而已。
许昼仍在茫然时,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转回头来。
“异种生物。杀过很多人,后来消失了一段时间。”沈歧对他简单地解释道,“实验室曾经的研究项目之一——坐在这里不要动。哪里也不要去。不要离开头等舱。”
他说完后,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朝着船舱中央、混乱的中心走去。
“沈……”
许昼下意识地想跟过去,却又发现陈郁已经离开了座位,跑到了对面去,正在摇晃他的父亲。
陈以平睁着眼睛,双眼无神,靠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许昼!”陈郁带着哭腔,回头叫他,“帮帮我!他妈的这老东西太胖了,穿不上防护服!!”
许昼:“……”
人命关天,他也不顾上那么多了,站起身来,过去帮陈郁把陈以平塞进防护服里。
刚塞了一半,许昼猛地想起一件事情来。
“陈郁。”他问,“你爸身边的那个小白脸呢?”
陈郁慢慢抬头,也跟着反应了过来:“我操……我不知道啊?我刚刚也没看见他离开座位往后面跑啊?!”
与此同时,船舱中央。
莱德一见到沈歧过来,愣了愣,差点没躲过那怪物的攻击。他一边举着那块钢板,一边低声道:“别别,别对它动手,千万别!它有问题,它会炸了这艘船的——这玩意是个人造的,不怕我们,也怪不得我之前根本没感知到它的存在!操!”
“我知道。”沈歧说,“你见到那个人了吗?跟在陈以平身边的那个人。”
莱德翻了个身,短暂地把那怪物压倒在地。他手里握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匕首,直直地插.进了怪物没有血肉的胸口骨架里,抬头问:“什么陈以平?”
又气喘吁吁地骂道:“真不行了,穿着防护服还学人类打架。都说来人类世界久了就会变成憨批,我看我也差不多了。”
沈歧:“……”
他又说:“皮肤很白,很瘦弱,坐在头等舱的人。他应该是它的主人。”
莱德用脚踩着那怪物,没太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在打斗的间隙里冲他摆摆手:“说真的,我尊敬的殿下,求您了,您现在这个人类的身体帮不上任何忙——快回去看着点你的小宝贝吧!我死了还能再活,他要是死了,可就真没了!”
他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感觉到了什么,齐齐地朝着头等舱的方向望去。
头等舱里,许昼和陈郁正忙着给陈以平戴上头盔。
而他们的背后,头等舱的入口处,立着一个高大的、模糊的身影,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片。
它没有脚,幽灵一般地飘着,破布似的斗篷碎片垂在地面上,不断晃荡。
那怪物,竟然还有第二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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