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曹彰被夺兵权的第三天夜里,他幽禁在曹丕拨下的府邸里,独自一人饮酒。
酒酣之际,在月下舞剑,脚步蹒跚,声声长啸如欲破笼而出的山中虎。
“陟彼北邙兮,噫!
顾览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人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一首《五噫歌》唱罢,曹彰更是不断的发出悲愤、愤懑的呐喊:“噫!”
“噫!”
“噫!”
他阔步来到客厅,挥剑示意,数名鼓吹、侍者逃窜而出,他剑指盛装粉面的妻子的孙氏:“今国家将亡,我不愿妻子受辱于贼。“
孙氏只是闭上眼睛,不忍看到接下来的场景。
曹彰举剑欲刺儿子,见女儿展臂护在儿子身前,他举起的剑悬在空中,儿子曹楷又把妹妹拉扯到背后。
曹彰手里的剑还是刺出,刺穿儿子心房,剑透背而出。
听着女儿尖声哭喊,曹彰又一剑刺死女儿,他也崩溃往后倒退几步:“阿兰……”
子女倒在血泊中,曹彰握剑又看孙氏:“子建为贼所迫,子恒宿醉不能理政,国家将亡,焉有余种?待我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后,九泉之下再向夫人赔罪。”
孙氏始终不睁眼,泪水淌下:“只恨生在帝王家。”
父亲孙贲被压制二十余年,叔父孙辅被活活幽禁而死。
她出嫁时,弟弟孙邻也只是会喊阿姊,肯定记不清她这个姐姐的音容。
曹彰也垂泪,眼睛红肿着一剑刺死妻子,他将孙氏背在身上,左掖夹着一双儿女,右手提剑走出客厅,引发庭院内仆从、家臣连连惊呼。
院门前,曹彰环视守在门前的甲士,剑也指着这些人:“孤已破家,只存报国死志。今欲见子恒兄长,他若不见,孤何惜一死?”
说话间,曹彰妻、子女沥下的血液已染湿曹彰两脚,正顺着门槛外台阶往下流淌。
“鄢陵侯稍候,下官这就去通报。”
守门的军司马口音略颤,已不敢想象曹丕会如何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未及多久,就见许褚领着一伙武卫军打着火把从街道口涌来,曹彰握紧手中剑,不想许褚并未停留,领着武卫军冲到斜对门的夏侯尚府邸,破门而入。
随即就听到女子的尖叫声,夏侯尚府邸,夏侯尚夫人曹氏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女儿夏侯徽瞪圆眼睛,她左手拉着异母妹妹,右手紧紧捂住妹妹的嘴。
许褚也静静望着,两名武卫军甲士正用白绢合力绞死夏侯尚的爱妾。
曹植被汉帝刘协策封齐王的消息传来后,夏侯尚亲自从前线跑回来商讨军机,也意在劝慰曹丕。
夏侯尚从前线回来一趟不容易,偏偏跟妾室过夜,夫人曹氏心里哪能好过?
今日曹真率领关中军团抵达,曹丕强撑精神设宴招待曹真,顺便也把曹真的妹妹曹氏一同宴请,以示亲近,顺便把秦朗也交给曹真。
只是曹氏向郭女王抱怨遭受冷落一事,估计现在曹丕酒醒得悉此事,要给曹氏撑腰。
一个妾室杀了就杀了,自己跟夏侯尚关系那么好,夏侯尚跟曹真、曹氏又是自幼相交,关系亲密,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一个妾室而已,杀了就杀了,以后大不了让夏侯尚在宫里自己选。
宫中曹丕正喝着醒酒汤,揉着眉心养神,眼前局势复杂、危险到了极致,可夏侯尚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这个时候是得罪曹真的时候?
现在不能得罪曹真,曹真手里的关中军团,是曹彰之外,大魏此刻唯一一支士气饱满,不怵汉军,敢跟汉军对攻的精锐之师。
曹真、夏侯尚组合,也是钳制曹洪、曹休的重要力量。
夏侯尚倒好,如此严重、关键的时刻,连家里的事情都办不好。
真的想不明白,一个妾室就那么重要?实在想不明白夏侯尚的心思。
喝着醒酒汤,曹丕喊来孙资、刘放,翻阅中书省这三天里草拟的诏书副本,以此整理自己思绪。
当翻到昨日时他不由一愣,随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翻阅……自己竟然赐死甄宓?
侍中、散骑常侍等侍从近臣组成顾问性质的门下省,以议政、讨论为主;中书省草拟诏书,尚书省负责审核发布。
甄宓不是皇后,连正室夫人都不算,当年甄宓入门时,曹丕就将结发妻子任氏赶跑了。
到现在并未给于甄宓正式的名分,曹睿也未确立太子之位。
曹丕对此并不着急,父亲曹操有二十多个儿子,自己现在年富力强,有九子一女,今后子嗣方面肯定能超过父亲。
策立一个年长的储君,有益于国家稳定;可不利于自己掌权。
所以不是皇后、正室夫人的甄宓,儿子也未确立为太子的甄宓,算起来只是曹丕众多夫人中相对普通的一位。
对甄宓的赐死诏书,又是家事,门下省无人反对,中书省草拟诏书,尚书省发布时更不会封驳、阻挠。
这道赐死甄宓的诏书或许已经渡过黄河,穿过河内,进入了魏郡范围。
可能天亮之后,就会执行。
思索着要不要追回诏书,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还会白白惹臣僚嘲笑。
这些家伙一定会私下里偷偷笑话自己,一定会!
苏则、杨俊背叛,曹植背叛,臧霸跟着背叛,就连郭奕这种曾经掌握过间谍工作的人都叛变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自己在臣工心中的地位恐怕很低,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高隆。
臣工们一定会笑话自己,会拿许多事情来嘲笑、讥讽自己,而自己却只是个瞎子、聋子,无所侦缉。
曹丕自疑之际,侍中董昭轮值上班,脚步颤抖:“陛下……鄢陵侯……”
“子文?子文如何了?”
“陛下,鄢陵侯已然破家,欲见陛下一面。”
董昭说着趴伏在地顿首,额头贴在温暖地板上,哀声长呼:“陛下!”
曹彰太过刚烈,宁折不屈,这将把曹丕逼到绝路。
曹丕一时没反应过来,渐渐回味过来,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目光中的光彩也黯淡,显得呆滞。
侍立在一旁的孙资、刘放赶紧跪伏在地,大殿之中顷刻间除了曹丕已无人站立,一个个额头紧紧贴着地板,生怕被曹丕想起来、看到,进而问话。
“破家?”
轻轻呢喃一声,曹丕只觉得耳鸣目眩,向后走几步,瘫软躺在榻上,浑身的力气散光了。
想说话,提不起气,仿佛整个世界,里里外外都在敌对自己,迫害自己,委屈自己。
懊悔情绪弥漫,如果不给子建、子文兵权,那兖豫青徐的士族怎可能轻易背离,重新拥立刘协做汉天子?
不给子建、子文兵权,闲养静置,子建喜好文事,也能逍遥自在;子文虽然不痛快,也能免去朝堂相争,也省的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为难。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语气幽幽,有气无力念着这首诗,闭着眼睛:“是朕一时不慎害了子建、子文,持朕符节去见子文,就说朕心怀愧疚,子文想做什么就让他做。母亲那里,我亲自谢罪。”
曹丕只觉得浓浓的疲倦感由内而外散发,董昭、蒋济、孙资、刘放一个个心提到嗓子眼,仔细观察曹丕,见曹丕眼珠子还左右转动,四个人才深深地松一口气。
只是一双眼睛跟四双眼睛这么对望了片刻,一时间气氛尴尬、紧张,谁都不敢撤回眼神,就这样接受曹丕眼神的审判、质问。
见这四人战战兢兢模样,曹丕闭上眼睛,董昭如释重负:“是,臣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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