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南,天色阴沉。
潘濬骑马巡视各营营区,城南去年草木已在去年淝水之战中被焚毁许多,今年又萌发,葱郁茂盛。
吴中军、后军陆续靠岸抵达,正在卸载器械,也在河岸边搭建防雨草棚;
许多器械没必要搬到城中,也没必要搬到城外军营。
潘濬这位大吴都督则亲自主抓营区规划,带着人丈量平地,打立木桩,各木桩之间以绳索相连,悬挂指示木牌。
根据悬挂木牌的内容不同,沿着绳索建设的墙垒规格也不同。
栅栏有高低之分,也有单层、双层、底部土垒的区别;此外还有鹿角拒刺、排水沟之类的辅助工事。
总的来说,潘濬现在的工作很重要,比如诸葛亮、田信就主抓这类营垒基建工作。
北风吹刮,潘濬见旗帜猎猎作响,不时有旗杆被吹倒,遂眉头紧皱。
展目又看淝水西岸堆积的器械,眼睛左右转动,觉得不妥。
很想入城向孙权汇报,又有些不情愿。
可……人在屋檐下,又被惦记着。
若是身处荆州,大丈夫又何必如此苟且?
想到了来敏,来敏硬顶田信都没事儿,自己又是被牵连犯案,在履历上最多就是个‘因公免官’。
简单的四个字就能揭过,居家休养三五年,再次出仕,又是好汉一条,何至于如此窝囊?
可人不能只为自己考虑,孙权是真的能杀全家、全族,比曹丕还狠。
曹丕顶多杀你兄弟、子侄,杀人不隔夜,但还能留女眷、旁亲;孙权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也。
思索前后,潘濬想长叹一声都不得不忍住,一副忧虑模样前往城中。
寿春东门门楼,孙权正在这里眺望,不时有十几条船航行北上,新晋宠臣周魴穿鲜亮黑漆盆领铠,挂鲜绿披风,站在孙权身侧不愿一同阅览陆续北上的大吴健儿。
一侧诸葛恪讲解淝水河道,语腔具有穿透力,掷地有声:“皆因去年臧霸舟船焚毁,沉溺、堆积河道,我军虽有疏浚清理,然终有遗落之处。这才导致此次发兵北上,入冬水浅,舟船难行。”
“至尊,潘都督求见。”
一侧侍从见诸葛恪讲罢,周魴也认可这个解释,才上前禀报。
孙权后退七八步,才看到城楼内侧站立的潘濬,潘濬立在那里,双手束在身前,极为的拘谨守礼。
莫名的孙权心中愉悦,笑道:“快请。”
诸葛恪跟随在孙权身后,可见孙权左手扶着腰悬剑柄,右手负在背后,扣着腰窝处。
他斜目用余光去看一遍周魴,周魴却侧目观察淝水河道,现在是枯水期,但终究有个流量远比淝水充沛的淮水。
当淮水流量有明显枯竭时,才会反应在淝水流量。
周魴的目光满是忧虑,水流减少,意味着天气突变,随时可能封冻。
越是靠北,封冻的可能性越大。
去年吴军赶在河水封冻前返回江东,如果用去年的时间做参考……那不具备参考性。
可能淮河北边的泗水结冰封冻,但南边淝水、居巢湖、濡须水却不会封冻。
如果主力北上争夺青徐,泗水封冻……实不敢深想。
周魴与周围宋谦等人一起躬身,向潘濬施礼;潘濬终究是都督,位在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之上,是大吴变法的主导者,淝水之胜的指挥者。
没有淝水那一场胜利,吴军战意早就崩了。
“正要派人去邀爱卿。”
孙权上前馋住准备下拜施礼的潘濬,右臂拉着潘濬来到门楼前,眺望淝水对岸青灰色笼罩的八公山,笑说:“无有爱卿沉着应战,岂会有我军今日进取青徐,与魏人争夺中原。”
“皆赖至尊洪福,臣不敢居功。”
“哈哈,爱卿过谦了。”
孙权右手抓住潘濬的左手,紧紧握着,侧头斜目打量潘濬:“今日已然探明,刘公胤穷途末路,当众自戕。孤本不信,再三打探,终可以确认。今青徐无主,前军、左军、右军争先,互不统属,恐坏大事。非爱卿不能调解、弹压,不知爱卿可愿奔波?”
“臣愿往。”
潘濬后退半步拱手施礼,又郑重说:“臣此去,就恐庞林遣人袭扰巢湖。”
“卿安心,孤已传令芍陂,又加派百骑巡哨周边。庞林若有举动,必为我军所侦。”
孙权说着呵呵做笑,一切尽在掌握感觉真好,笑容中满是真心实意,充满感情:“何况庞林早年默默无闻之辈,皆赖小儿威名,才能窃据州牧高位。此人才干,远不及爱卿,哪能谋算千里之外?”
“是,至尊明睿,是臣多虑了。”
潘濬说话间,察觉额头一凉,抬头去看灰蒙蒙的天。
北风始终呼吸,可以清晰感觉风中夹杂雨丝,潘濬脸上露出窘迫、难堪笑容,惹得孙权呵呵做笑:“卿且交割卫军于子鱼,明日率本部向北进发。今日若是无雪,则天意在我,欲授我青徐之土也!”
一侧周魴也感觉如释重负,外在潜伏三年,多少个夜晚里惶恐惊醒。
现在终于得到重用,成为卫军统帅,地位还在十二武将军之上。
周魴、潘濬齐齐再次施礼,因起了风雨,众人也就从城头离开。
孙权返回城中府邸,这是吕范接手寿春后新修的都督府,规模也只是寻常,装饰可谓简陋,朴素。
可能是风雨侵蚀,孙权浑身奇痒难比,强忍着若无其事模样,静静等候。
仿佛脸上有十几个蚊子,或更多蚊子在周围嗡嗡的振翅,可必须管住手,不能去碰。
诸葛恪独特的脚步声出现在屏风后:“至尊,热汤烧好,臣自作主张,命人熬煮祛寒姜汤。”
如诸葛恪昂首阔步的人,在孙权身边是很少见的。
“北方风雨甚寒,不似江东温柔。”
孙权感概一声,言语中颇有苦恼之意,笑问:“元逊属意淮北女子,还是钟意江东吴娃越姬?”
隔着屏风,诸葛恪躬身,抬头笑了笑:“至尊,臣娶妻娶贤。”
“哈哈哈,这必是子瑜教导。”
孙权拿起斗篷裹了肩背,往一边的侧室走去,边走边说:“青徐女子倒是与元勋高矮适合,我闻北海孙氏,东海王氏俱有适龄女儿,元勋可有意乎?”
“婚姻大事,臣实无主张。”
诸葛恪迟疑模样:“若利国家,愿听至尊安排。”
“善。”
孙权推开侧室垂挂的竹帘,室内热气弥漫,顿时感到阵阵舒爽,皮肤表面虽然酥痒感尚存,但已缓解了许多。
诸葛恪脚步声渐渐远去,孙权解开束发冠带,踏入澡桶里。
还是江东好,水土养人。
孙权只露出脖子以上在水面,怀念江东温润气候,眉目间略有悔意。
一统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健健康康,舒舒坦坦,活着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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